墨香,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在户部宽阔的印坊内汹涌弥漫。不同于碑林松烟墨的清雅,这里的墨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金属的冷硬气息。巨大的梨木活字版排列如军阵,黝黑的字丁密密麻麻,组成《大靖新修刑律疏议》的严正文辞。滚轮蘸满浓墨,沉重地碾过字版,发出“嘎吱——哗啦”的声响,每一次滚动,都让下方承托的洁白宣纸瞬间烙印上清晰如刻的墨字。
东方澈站在轰鸣的印机旁,玄青常服袖口挽起,露出清瘦却有力的手腕。他亲自监督着这大靖开国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印书工程。指尖捏起一张刚刚印好、墨迹未干的律文纸页,那“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字样,乌黑方正,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下,第一批五千册已装订完毕,按您吩咐,以最快驿马,直发京畿十三州府衙!”工部负责印务的郎中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指挥着数十名健仆将一摞摞用油布包裹严实的书册搬上等候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辚辚作响,如同律令的脉搏,开始向帝国的肌体深处延伸。
澈儿颔首,目光却并未离开那繁忙的印版。他拿起一枚冰冷的铜活字“刑”,指腹感受着其棱角分明的轮廓。“活字之利,在于其活。”他像是在对身旁的官员说,又像是在自语,“律法亦然。死守成规,僵化不通,则良法亦成苛政。此活字版,当随律令修订而变,常变常新,方能切中时弊,不悖人情。”
“殿下圣明!”几位随行的刑部、大理寺官员连忙躬身。其中一位刑部老侍郎,须发皆白,看着那飞速滚动的墨轮,眼神激动:“老朽为官数十载,亲历律令誊抄之苦。一部律法,由京师至边州,辗转抄录,耗时数月,其间字句错讹、吏员曲解,不知凡几!今有此活字神技,墨香透纸,字字清晰,如铁律直印人心!老朽敢断言,此律颁行天下之日,便是奸宄震慑、吏治一清之时!”
澈儿将铜字放回字盘,看着它瞬间淹没在黑色的字海之中。“但愿如此。”他声音沉静,并无太多喜色,“纸上的墨再清晰,若不能入民心,透骨髓,终究只是废纸一张。发往州府只是第一步。孤要的,是这律文,成为悬在每一个官吏头顶的利剑,成为烙在每一个百姓心中的准绳。”
他踱步至印坊门口,望向外面车马喧嚣的街道。第一批装载律书的马车已经远去,卷起淡淡的烟尘。更多的马车正源源不断地驶来。空气中,那沉郁的墨香似乎更浓烈了,渗入每一个角落,甚至沾染在匆匆行人的衣襟上。
“传令各州府,”澈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律书抵达之日,府衙正堂前,需设‘诵律台’。由通晓文墨之吏,每日当众诵读律文一个时辰。无论贩夫走卒,妇孺老幼,皆可驻足聆听。凡有疑问,当场解答。孤要这‘铁律’之声,日日响彻州府门前,直至妇孺皆知,童叟能诵!”
“是!”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户部侍郎宇文玄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印坊侧廊的阴影处。他一身绯色官袍,银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下,面容温雅,正低头轻轻拨弄着腰间悬挂的一串小巧玲珑的玉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噼啪”声,在这宏大的印书声浪中,几不可闻。
他抬眼看着忙碌的印坊,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洁白纸张被墨迹覆盖,看着澈儿立于门口那挺拔而坚定的背影。银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滚滚墨轮,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有更复杂的计算在无声流转。当听到澈儿下达“设诵律台”的命令时,他拨弄算珠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墨香透衙署……”宇文玄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似叹似讽,“殿下好大的手笔,好深的用心。只是,这墨香入了衙署,入了民心,又能渗入几分那些盘根错节的……骨髓深处呢?”他指尖轻轻一弹,一枚晶莹的玉算珠高高跳起,又稳稳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印坊内,墨轮依旧在沉重地滚动,“嘎吱——哗啦”。浓得化不开的墨香,裹挟着新纸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开去,似乎要浸透这官署的每一块砖瓦,每一个角落。马车载着成捆的律书,一辆接一辆驶向远方,驶向帝国的千州万县。它们承载的,不仅是冰冷的条文,更是一位少年储君,试图以“铁律”重塑吏治、匡正世道的决心。这决心,如同这浓墨,沉重而鲜明,试图直抵那最深最暗的“民心髓”。
宇文玄收回目光,转身,绯色的袍角在廊下阴影中一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有那玉算珠偶尔碰撞的轻响,仿佛还在空气中留下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余韵,与那无处不在的厚重墨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