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阴雨下了三日,刑部大堂前的青石板洇出深褐的水痕,登闻鼓的红漆被淋得发暗,像块浸透血的痂。鼓下的铜环生了层薄锈,碰撞时发出喑哑的响,惊飞了檐下躲雨的寒雀。
澈儿握着那枚铜簪——昨日从卷宗蜡封上拆下来的,簪头刻着只小兽,是殷照临送的,说“拆信见兽,如见故人”。此刻簪尖抵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暗卫密报里的话:“端王党羽在登闻鼓内侧钉了毒钉,淬的‘牵机引’,见血封喉,三日毙命。”
殷照临的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北境的山脉被雨水洇得模糊。“端王想借鸣冤者的手,”他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扰了什么,“让你在主持公道时中伏,届时朝野震动,他再跳出来‘清君侧’,说你是被冤民所害。”
澈儿将铜簪放在舆图上,簪尖恰好指着京城的位置。雨打窗棂的声响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女红学堂的周先生跌跌撞撞闯进来,手里攥着块染血的绣帕,帕上是未绣完的“廉”字,“苏阿绣……苏阿绣被人绑走了!留下这帕子,说若不撤查柳明远案,就……”
帕子的血还带着温,澈儿认出那针脚是苏阿绣的,歪歪扭扭却扎得深。“他们想用绣娘逼我动怒,”他将帕子折成方胜,“动怒则失察,失察则中伏。”
第四日清晨,雨势更猛。刑部外突然传来哭喊,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跪在登闻鼓下,怀里抱着具用草席裹的“尸体”,声嘶力竭地喊:“柳明远是替罪羊!我儿死得冤啊!求太子殿下为万民做主——”
围观的百姓渐渐聚多,有人认出汉子是城西的泼皮刘三,前几日还在赌坊掷骰子,此刻却哭得捶胸顿足,草席下的“尸体”被雨打得微微颤动,竟露出半截绣着牡丹的裙角——是女红学堂的样式。
澈儿的玄色披风扫过积水,身后跟着玄甲卫,甲叶上的水珠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花。他停在刘三面前,目光落在那草席上,“你儿何时死的?死因何在?可有证人?”
刘三只顾着哭,语无伦次:“三日前死的!被柳明远的人打死的!太子殿下若不替我申冤,我就撞死在这鼓下!”他猛地扑向登闻鼓,鼓槌被雨水泡得发胀,握在手里像条滑腻的蛇。
就在鼓槌即将撞上鼓面的刹那,澈儿的铜簪突然飞出去,“当”地撞在鼓槌上。鼓槌偏了寸许,擦着鼓边落下,露出内侧那枚乌黑的钉——三寸长,钉头泛着幽蓝,像只淬了毒的眼。
“这是什么?”澈儿的声音穿透雨幕,掷地有声。他弯腰拾起铜簪,簪尖挑起那枚毒钉,雨水顺着钉身流下,滴在青石板上,竟蚀出细小的坑。
刘三的脸霎时惨白如纸,草席下的“尸体”突然动了动,露出苏阿绣惊恐的脸——原来她被塞了哑药,绑在草席里当幌子。“是端王府的人!”她挣脱束缚,哑着嗓子喊,“他们说只要演这场戏,就让我女儿活命!”
人群哗然。澈儿举着毒钉,走到登闻鼓前,指尖抚过鼓面的裂痕,“这鼓本是为伸冤而设,如今却成了藏毒的陷阱。设局者以为能借冤情杀人,可知冤有头债有主?”他将毒钉放在白绢上,幽蓝的钉头在雨光下闪着冷光,“牵机引是西域奇毒,京城只有三家药铺有记载,其中两家的东家,是端王的门生。”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端王的亲信李将军带着禁军赶来,甲胄上的水顺着甲叶流淌,“太子殿下,属下接报有刁民冲击官衙,特来护驾!”他目光扫过那枚毒钉,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护驾不必了,”澈儿将白绢托在掌心,毒钉在雨里泛着幽光,“倒是有桩奇案请将军过目——有人在登闻鼓里藏毒钉,想用冤民的手行刺本王。将军觉得,这算不算谋逆?”
李将军的喉结滚了滚,刚要说话,却见玄甲卫押着个药铺掌柜匆匆赶来,掌柜手里捧着本账册,“殿下!小的招了!是李将军让小的提供牵机引,说要‘办件大事’,还说事成之后赏小的百两黄金!”
账册上的墨迹未干,李将军的名字被圈得鲜红。雨还在下,登闻鼓的红漆被冲刷得发亮,像在滴血。刘三瘫在地上,草席里的“尸体”滚出来,竟是个塞满棉絮的假人,“是李将军逼我做的!他说只要把太子引到鼓前,就能保我一辈子富贵……”
澈儿转身看向围观的百姓,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却没模糊他的眼。“这毒钉想钉死公道,”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可公道若能被一枚钉子钉死,那这天下,也早该烂透了。”他将毒钉放在鼓面,“今日就让这鼓,替所有被冤屈的人喊一声——毒计藏不住,贪眸终会现!”
话音刚落,鼓突然自己响了——是躲在鼓后的暗卫按捺不住,失手碰了鼓槌。那声响在雨里荡开,像声迟来的惊雷。李将军见状,突然拔剑想冲过来,却被玄甲卫死死按住,甲叶碰撞的脆响里,他嘶吼着:“端王不会放过你们——”
苏阿绣被扶起来时,怀里还揣着块碎绣绷,是从绑她的人身上扯下来的,绷上缠着根金线,是端王府特有的样式。“他们说……说绣娘的命贱,死了也没人查,”她抹着泪笑,“可殿下让我们绣过山河,山河记得我们的针脚。”
午后雨停时,毒钉被放在朝堂中央的白玉盘里,幽蓝的光映得百官脸色发白。澈儿站在盘前,看着那枚小小的钉子,突然想起女红学堂的绣绷——同样是钉,有的用来绣山河,有的用来藏剧毒,差别只在人心。
殷照临走上前,将那枚铜簪放在毒钉旁,簪头的小兽恰好对着钉尖。“这钉子能映出贪腐的眼,”他声音里带着释然,“就像铜镜能照出脸上的尘。”
澈儿知道,一枚毒钉揪不出所有的阴谋,却像在浑浊的深潭里投了块石——石不大,却能让暗流浮上来,让藏在暗处的贪眸无所遁形,让所有人明白,公道或许会迟到,却从不会被一枚钉子钉死。那些试图用毒计遮掩贪腐的人,终会发现,自己设下的局,最后钉住的,是自己的脚。
后来,那枚毒钉被封进琉璃瓶,放在刑部大堂的公案上。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审案时,总要看一眼那瓶子,“再精巧的毒计,也经不住阳光晒。就像这钉子,藏在鼓后是剧毒,摆在明处,不过是块废铁。”有人说,阴雨天路过刑部,还能听见登闻鼓在响,那声响里,混着女红学堂的绣针穿梭声,像在一针一线,缝补那些被贪腐撕裂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