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私窑归官窑火印匠籍,青焰腾空:此火当煅天下器
龙窑的烟囱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像支没蘸墨的笔。澈儿站在窑口前,靴底踩着被窑火烤得发烫的石板,空气里飘着松烟与瓷土混合的气息,呛得人鼻尖发酸。他手里捏着块残砖——从坍塌的北境烽燧捡来的,砖心全是蜂窝眼,是私窑偷工减料用的劣质耐火砖,“烧这砖的窑主,说给边关供砖的利润,不如走私贡瓷给敌国的三成。”
殷照临的指尖划过窑壁的裂纹,里面还嵌着半片碎瓷,是前朝官窑的“雨过天青”,釉色像洗过的夜空。“私窑把持矿脉三十年,”他声音里带着铁锈味,“好瓷土都拿去烧贡瓷换黄金,留给军器的尽是些矿渣。去年冬,北境三座烽燧塌了,不是因为风雪,是这劣质砖撑不住窑火。”
澈儿将残砖扔进旁边的废窑,“哐当”一声撞碎了。窑底积着层厚厚的瓷片,有片婴戏图瓷碗的残片,上面的孩童眉眼被磨得模糊,像在哭。“查过了,这片是城南王家窑的,”玄甲卫呈上账册,“王窑主把最好的工匠都派去烧走私瓷,留些老弱病残应付军器订单,还说‘反正死的是戍卒,又不是我儿子’。”
账册上的墨迹未干,“黄金百两”的字样刺得人眼疼。澈儿想起女红学堂的苏阿绣,她丈夫就是死在那座塌了的烽燧里,尸身被砖埋了三天才挖出来。“传旨,”他声音冷得像窑里的冰,“查封王家窑及所有涉事私窑,矿脉收归国有,走私所得充公,用来重建官窑。王窑主斩立决,家眷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近窑场半步。”
抄窑那日,王家窑的烟囱还冒着烟,窑工们被捆在晒坯场,个个面黄肌瘦,手腕上留着铁链磨出的疤。有个老窑工叫陈老根,双手被瓷土浸得发白,“小的们想烧好砖,可窑主只给劣质料,谁不听话就往窑里推……”他从怀里掏出块贴身藏的瓷片,是片“天青”釉,“这是我爹当年在官窑烧的,说那时候的窑火,能把石头炼成玉。”
澈儿接过瓷片,釉面光滑得像婴儿的皮肤。“你们想回官窑吗?”他目光扫过晒坯场上的窑工,“朝廷要建‘天工官窑’,用最好的料,给足你们工钱,还能让儿子入匠作学堂学手艺。”
窑工们的眼睛亮了,像被窑火点燃的煤。陈老根“扑通”跪下,磕得头破血流,“若能再烧次好瓷,老奴这条命都给朝廷!”
重建官窑的消息传开,老匠人纷纷赶来。周瘸子的弟弟周木匠带着徒弟来修窑,说“这窑得建得比城墙还结实”;王铁山也来了,他把打造活字的铜料匀了些,“给窑工们打些新工具,别再用那些豁了口的旧家伙”。
最让人激动的是“火印匠籍”的新令。澈儿让人铸了批腰牌,青铜质地,正面刻着团青焰,背面是匠人姓名和专长,“凭这牌,你们不再是窑主的私产,是朝廷的工匠。做得好,能脱匠籍,能当官,儿子能读书,女儿能学绣。”
发牌那日,陈老根颤抖着接过腰牌,青焰的纹路烫得他手心发麻。“这……这是真的?”他把牌凑到嘴边,用牙咬了咬,铜腥味在舌尖散开,“是真的!我陈老根,总算不是牲口了!”
官窑开工前,要先祭窑。澈儿亲自挑了块上好的瓷土,揉成个小坯,在上面刻了个“公”字。陈老根把坯放进窑火,“这是‘镇窑石’,有它在,窑火就不会歪。”他往窑里添了把松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堂堂的。
新官窑的烟囱比私窑的高了三丈,像根直插云霄的玉柱。开窑那日,澈儿站在窑前,看着陈老根把第一排耐火砖码进去,砖缝对齐得像用尺子量过。“这砖用的是西山的青石,混了糯米汁,”老匠人拍着胸脯,“烧三年都不会裂,比王窑主的黑心砖强百倍。”
匠作学堂就设在窑场旁,窗明几净。陈老根的儿子陈小树背着书包,手里还攥着块父亲给的青焰腰牌,“先生说,学好了算术,就能算出窑火的温度,烧出来的瓷就不会裂。”他把牌挂在书桌前,像挂了块护身符。
三个月后,第一窑军器砖出窑了。澈儿让人拿铁錾子去凿,“当”的一声,錾子弹了回来,砖面只留个白印。陈老根捧着砖哭了,“我爹要是能看见,肯定说‘这才是咱大靖的砖’。”
那日,官窑的青焰冲天而起,蓝盈盈的,像条腾云的龙。澈儿站在窑顶,看着火焰把半边天都染成了青色,热浪裹着松烟扑在脸上,暖得像母亲的手。殷照临递给他块刚出窑的青瓷片,釉色像雨后的天空,“这窑火,烧的不只是瓷,是人心。”
澈儿想起那些被查封的私窑,它们的烟囱已经塌了,被新栽的松树盖了过去。有个路过的老窑工说,夜里能听见松涛声,像以前的窑火在笑。“这火,”澈儿望着青焰,声音里带着劲,“要烧出边关的烽燧,烧出百姓的饭碗,烧出能传千年的瓷器。它不是谁家的私火,是咱大靖的天火,要煅尽天下的渣滓,炼出最好的器。”
陈老根在一旁听见了,往窑里添了把柴,“殿下说得对!这火啊,认人心,你对它真,它就给你真东西;你对它假,它就给你碎瓷片。”
澈儿知道,一座官窑烧不完所有的私心,却像在荒芜的窑场上种了棵梧桐树——树不高,却能引来金凤凰,让匠人的腰杆直起来,让窑火的温度正起来,让所有人明白,真正能传世的,从来不是走私的珍瓷,是藏在火印里的那份公心。那腾空的青焰,烧的是旧弊,炼的是新魂,总有一天,会把这天下,都煅成块经得起敲打、耐得住岁月的好器。
后来,新官窑的青焰成了京城的一景。有外邦使者来见,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窑火,干净得像玉”。陈小树长大了,成了最好的窑工,他烧的青瓷上,总刻着个小小的“公”字,说“这是殿下教的,窑火要公,人心要正”。
有次澈儿路过窑场,见陈老根在给新徒弟讲“镇窑石”的故事,手里捧着那块刻着“公”字的坯,已经被窑火烤得发亮。“记住了,”老人的声音像窑火一样暖,“这石在,窑就在;这字在,人心就在。”青焰在他们身后腾空而起,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