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铜坊烟囱近来总是只冒半截烟,像支没燃透的香。澈儿站在坊外的石桥上,看挑夫们扛着锡壶往船上装——壶身亮得能照见人影,价签却比同尺寸的铜壶便宜三成。“李记铜坊上个月还在铸军器,”暗卫递上账册,“这个月就改做锡器了,账上写着‘铜料短缺’,可库房的进项没少。”
殷照临的指尖叩着桥栏,锈迹沾在指腹,像层薄铜绿。他从挑夫堆里拿起只锡壶,壶嘴与壶身的接口处有道细缝,被打磨得几乎看不见,却在阳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敲开看看。”他递给身后的老铜匠,那人手里的小锤敲了一辈子铜器,力道准得惊人。
“当”的一声脆响,壶嘴竟裂开了!断口处,内里露出层暗黄色——是铜!外层的锡皮薄得像张纸,接口处填着些灰白的焊药,已经氧化发黑。“是铅锡焊药,”老铜匠捻起点碎屑,“把铜胎包在里面,再焊上锡皮,看着是锡器,其实是铜胎!”
澈儿将断口凑到眼前,铜胎上还留着铸造时的印记——是官窑的“军”字款!“他们把官铜偷出来,包层锡,就成了‘锡器’,”声音里带着冰,“铜税是锡税的五倍,这一换,偷漏的税够铸十门火炮了。”他想起西北的烽燧,那些坍塌的砖里,本该用铜料加固的地方,填的都是土块。
稽查队的马蹄踏碎了江州的晨雾。李记铜坊的账房正用火钳夹着账册往灶里塞,火苗舔着纸页,露出“铜料五十斤,熔锡”的字样。库房的暗门被撞开时,堆到房梁的“锡器”哗啦啦倒下来,摔碎的壶里滚出团油纸——包着块没来得及包锡的铜板,边缘还沾着焊药。
“这焊药是特制的,”老铜匠蹲在碎锡堆里,捡起块焊渣,“掺了松香,焊完打磨光滑,神仙都看不出。”他指着壶底的圈纹,“只有接口处会留这么点凸起,是焊药没磨平,老匠人都知道,这是‘心虚的疙瘩’。”
江州知府的官轿停在坊外,轿帘缝里露出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扳指上的铜绿遮不住,是用偷来的官铜铸的。“太子殿下,”他跪在地上,官服的补子歪了,“都是李坊主逼我的!他说……”
“说焊药能补住缝隙,就能补住人心?”澈儿打断他,举起那只断了嘴的锡壶,“你看这铜胎多亮,锡皮多薄,就像你们的贪心,包得再严实,也会从接口处漏出来。”他让人把所有“锡器”都搬到广场,用小锤挨个敲——碎裂声此起彼伏,露出的铜胎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像满地的铜钱在哭。
李坊主被押出来时,手里还攥着把焊锡的烙铁,烫得滋滋响。“老臣不服!”他挣扎着,“不过是在铜外面包层锡,算什么大罪?”
“算什么罪?”殷照临的玄靴踩在块碎铜上,“这些官铜本该铸兵器守边关,你却包成锡壶供权贵享乐。上个月北境送来急报,说弓箭的铜簇不够,你这里却堆着能铸五千簇的铜——这罪,够你死三次!”
审讯的烛火燃了三天三夜。从李坊主嘴里撬出的名单,牵连了七州的转运使。有个仓吏哭着说,他只偷了五十斤铜,“想着给儿子打个长命锁”,却不知这五十斤,够做十支箭簇,能救十个戍卒的命。
谢惊鸿的船泊在江州码头,看着稽查队把收缴的铜料装上漕船。他手里把玩着只真锡壶,是早年在江南买的,锡皮薄厚均匀,接口处浑然天成,“真东西从不用藏着掖着。”他想起自己弹劾过的官员,多半都是从“小错”开始,像这焊药的缝隙,一点点溃了堤坝。
澈儿让人把那只断嘴的锡壶挂在州衙门口,旁边贴着手写的告示:“铜包锡,偷漏税,小隙不补,溃堤千里。”风吹过壶身,发出呜呜的响,像在哭。江州的百姓路过时,都会啐一口,“这些黑心肝的,连铜锡都敢换,还有什么不敢偷的?”
新铸的官铜运抵西北那日,江州下起了雨。老铜匠在修补被踩坏的街面,把收缴的碎铜熔了,混在水泥里,“让这些铜踏踏实实待在该待的地方,别再被人偷去包锡。”他抹着汗,指缝里还沾着焊药的灰,“殿下说得对,小缝不补,大房子都会塌。”
澈儿站在码头,看着漕船载着铜料北上。江水拍打着船板,像在敲打着什么。他知道,一次查抄堵不住所有的铜锡漏洞,却像在堤坝上钉了根桩——桩不粗,却能让人看清哪里在渗水,哪里该加固,让管铜的官明白,哪怕包上十层锡,铜终究是铜,偷漏的税,欠着的债,迟早要连本带利还回来。
后来,江州的铜坊都立了块“禁包锡”的碑,上面刻着焊药的配方,旁边写着“此药能补铜锡,难补人心”。有个小锡匠改做铜器,打的铜壶接口处从不藏着掖着,故意留道细小的痕,“让买主看着放心,这是纯铜,没偷奸耍滑。”
谢惊鸿路过江州时,见孩子们在广场上捡碎锡片,拼出只歪歪扭扭的壶,壶嘴故意做断,“这是李坊主的壶!”他们喊着,笑得清脆。阳光下,那些碎锡闪着光,像在说:再小的缝隙,也藏不住大的龌龊,就像再薄的锡皮,也包不住铜的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