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的春雨缠缠绵绵,把新渠规划图上的墨迹洇成了片淡蓝。周氏族老拄着龙头拐杖,杖头的铜铃在雨里发闷响,“这渠要从祖坟中间过,断了龙脉,我们周氏子孙往后还怎么抬头?”他身后跪着黑压压的族人,有人举着族谱,纸页被雨水泡得发胀,“太子殿下要是强开,我们就跪在这儿,让泥水把我们埋了!”
澈儿站在河堤上,玄衣被雨打湿,贴在背上,像层紧绷的铠甲。河道总督捧着界碑的拓片,石质粗粝,上面的“江陵”二字还是前朝的旧刻,“周氏占的这片地,正好是新渠最关键的弯道,绕过去要多走三十里,每年漕运损耗够养五千兵。”他指着远处的水闸,“老闸淤得厉害,粮船过一次要卸三次货,纤夫的脚磨得只剩骨头。”
殷照临的指尖划过块被水冲上岸的青石,石面光滑,能照见雨丝的影子。“硬拆会生乱,”他声音混着水声,“不如让石头自己说话。”他示意随侍的石匠,“把那块最大的青石凿成界碑,就立在争议河段,碑上不刻字,刻艘粮船。”
凿石的叮当声打破了雨幕。石匠们赤着膀子,錾子在青石上跳舞,火星溅在雨里,像些没熄灭的星子。周氏族老派人来闹过,扔石头砸坏了两把錾子,却被围观的纤夫拦住——那些汉子常年拉船,手上的茧比石碑还硬,“这渠通了,我们就不用再背纤了,你们拦着,是要我们世世代代累死在河里?”
三日后,粮船石雕初成。青石上的漕船长两丈,船身雕满谷袋,袋口的纹路深得能塞进手指;风帆上刻着细密的网纹,像真的被风吹得鼓鼓的;最妙的是船底,石匠特意留了道凹槽,与河道的走向完全一致。“等水涨起来,”老石匠抹着脸上的雨水,“这船就像浮在河里,要开走似的。”
周氏族老来看时,雨恰好下得更大了。河水漫过界碑的基座,顺着船底的凹槽往上爬,渐渐浸湿了船身的谷袋纹!水痕像支无形的笔,给石雕粮船描了道银边,船尾的舵在水波里晃,竟真有了扬帆起航的错觉。“这……”族老的拐杖戳在泥里,“石头船怎么会像活的?”
“因为它本就该在水里。”澈儿的声音穿过雨帘,他踩着水走到碑前,指尖抚过被水浸湿的船舷,“你们说这是龙脉,可真正的龙脉,是能让粮船通行的水道,是能让百姓吃饱的粮仓。周氏祖坟若迁移,朝廷拨十倍地重建,再立块‘让地兴邦’的碑;若执意不让,这石船就要载着天下人的口粮,从你们的祖坟上碾过去!”
围观的乡民突然爆发出叫好声。卖菜的王婆提着篮子挤到碑前,指着船身的谷袋:“我儿子在运河上撑船,去年粮船翻了,他捞了三天三夜的米,差点淹死!这渠通了,船稳了,他就安全了!”她把篮子里的菜往碑上摆,“给石船供点新鲜的,保佑它早点‘开’起来。”
周氏背后的京官派来的说客,刚到渡口就被堵了回去。船夫们把他的轿子抬到河边,指着水里的漩涡:“你回去告诉主子,这河要通,谁拦着谁就得被卷进漩涡,连骨头都剩不下!”说客看着那尊在雨里泛着青光的石船,突然觉得脊背发凉,掉头就走。
迁坟那日,周氏族老亲自扶着碑。挖开的坟土里,没见什么“龙脉”,只有些腐朽的棺木和陪葬的陶罐。新墓地选在高处,能看见运河的全貌,族老让人在新坟前立了块小石碑,刻着“观渠处”,“让子孙看看,当年我们让的地,长出了多大的福泽。”
河水渐渐涨满,漫过了石雕粮船的船舷。从上游往下看,石船像真的在水里走,船尾的水痕拖着长长的尾巴,与新挖的渠槽连在一起,像条银色的绸带。河道总督站在船头,看着界碑在水波里若隐若现,“这石船比铁律还管用,以后谁想占河道,看看碑上的船,就知道自己挡的是什么。”
澈儿离开江陵时,雨停了。阳光透过云缝照在石船上,水痕反射出金光,像船身撒了层碎金。纤夫们拉着空船试航新渠,号子声震得石雕的谷袋都像在动:“石船开,粮船来,百姓笑,歌声嗨……”
谢惊鸿的船顺流而下,经过界碑时,他特意让船夫放慢速度。石船的影子投在水里,与真船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石,哪是木。“以石为舟,以水为证,”他对着石碑作揖,“太子这手,比刻十道圣旨都管用。”
澈儿站在甲板上,望着两岸的新渠轮廓。他知道,一条运河通不了所有的路,一块界碑镇不住所有的私心,可这石雕粮船立在水里,水漫过石痕的样子,会像颗种子落在人心上——让往后的人都记得,舟楫行过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疆土;粮船到过的角落,才是血脉相连的家园。
后来,运河全线贯通那日,江陵的石雕粮船前摆满了祭品。有纤夫的草鞋,有船家的橹,还有孩童用面团捏的小粮船。老石匠摸着碑上被水冲刷得更光滑的谷袋纹,“这船在水里泡得越久,刻得越深,就像这运河,早晚会变成疆土的筋骨。”
水还在涨,漫过石船的水痕又高了些。阳光照在水面,把船影拉得很长很长,一直伸向天边,像条刻在大地上的血脉,永远流淌,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