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巡城时遇见那匹狼的。
暮色漫过烬城的箭楼,他正蹲在巷口给受伤的流浪猫裹伤——那是只三花,肋骨断了三根,却还在舔他沾着药粉的手指。苏九的机关弩突然发出预警,金属弦绷成直线,指向城北的乱葬岗方向。
\"有活物的气息。\"苏九眯起眼,\"不是亡灵,是...野兽。\"
陈墨站起身。风里飘来铁锈味,混着点甜腥——是狼的腥臊,却比普通野兽浓烈十倍。他摸向腰间的骨哨,骨哨表面的幽蓝突然转为暗红,像被血浸透的玛瑙。
\"小心。\"他对苏九说,指尖在袖中结了个亡灵术的\"镇\"字印。
乱葬岗的荒草在夜风中起伏,像有无数人在底下翻涌。陈墨踩断一根枯枝,惊动了什么东西。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大半,他看见前方十步外的土堆上,立着道人形的影子。
那影子很高,比寻常人高出两个头。它的轮廓在月光下逐渐清晰:青灰色的皮肤紧绷在肌肉上,指尖长着半寸长的利爪,瞳孔是竖条状的琥珀色——但最醒目的是它的头颅:狼耳从发间支棱而起,獠牙从咧开的嘴角露出,沾着新鲜的血。
\"是人变的。\"陈墨低声说。他能感觉到,那具躯体里同时流转着人魂的温热与野兽的暴戾,\"被诅咒的狼人。\"
狼人发出一声低吼。不是普通的兽鸣,而是夹杂着人类语言的嘶喊:\"陈墨!你复活的那些鬼东西,害我没了家!\"
陈墨的瞳孔骤缩。他听出了那声音——是三个月前在城西药铺当学徒的小栓子。那孩子总爱给他送热姜茶,说\"陈先生的手比药罐还暖\"。
\"小栓子?\"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狼人猛地扑来。它的速度快得离谱,带起的风刮得陈墨脸颊生疼。陈墨侧身避开,骨刃从袖中滑出——那是用他自己的尺骨打磨的,此刻正随着狼人的动作发出嗡鸣。
\"是你!\"狼人刹住脚步,爪尖深深抠进地面,\"你治好了我娘的咳疾,可你不知道...你治好的,是个被诅咒的躯壳!\"
陈墨这才注意到,狼人脖颈处有道暗红的勒痕,形状像根荆棘。他想起半月前在药铺听见的传闻:西市有个老妇人,总在月圆夜用荆棘抽打自己,说\"鬼缠身,抽出血就干净了\"。后来老妇人死在乱葬岗,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半张皮。
\"是荆棘咒。\"他说,\"用活人的血养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诅咒,会把活人变成...狼人。\"
狼人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小栓子的清亮和野兽的嘶哑:\"你终于知道了!我娘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说,'阿栓,娘对不起你'。可我没想到,她的道歉是用我的命换的!\"
它的身体开始膨胀。肌肉隆起,指甲变长三寸,獠牙上滴着毒液——那毒液腐蚀着地面,冒出青烟。陈墨这才发现,狼人的影子里缠着无数根荆棘,每根都扎进它的皮肉,像在汲取生命力。
\"它在用你的命养诅咒。\"苏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机关弩上缠着红绳,那是用圣修院的驱邪草编的,\"那些荆棘是从乱葬岗的老槐树上扯的,吸够活人魂就能化妖。\"
狼人发出一声怒吼,朝陈墨扑来。陈墨侧身翻滚,骨刃划开它的手臂,却只溅出黑血——那不是狼血,是被诅咒的人血,早被魔气污染得漆黑。
\"小栓子,你娘不想看见你这样!\"陈墨大喝一声,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狼人突然顿住。它的瞳孔闪过一丝清明,爪尖在离陈墨咽喉半寸处停住:\"陈...先生...我想...回家...\"
\"回家?\"陈墨抓住它的手腕,触感像摸到烧红的铁块,\"你娘在天之灵,最想看见的是你好好活着。\"
\"活着?\"狼人突然暴起,獠牙咬向陈墨的肩膀,\"我现在每天要啃三个人的脖子才能不发疯!昨天我咬了卖糖葫芦的王伯,他拉着我喊'阿栓'...我怎么能...怎么能...\"
它的声音又变得哽咽。陈墨这才发现,狼人的眼眶里,除了兽类的凶光,还藏着个小栓子的影子——扎着总角,捧着药碗,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
\"那是你的执念。\"陈墨轻声说,\"你在惩罚自己,因为你没能救你娘。\"
狼人的动作慢了下来。它的爪尖缓缓收回,喉咙里发出呜咽:\"可我能怎么办?我娘的魂被荆棘咒困在老槐树里,我要是不吸够血...她会被魔气啃食魂魄的!\"
陈墨的灵觉突然穿透狼人的躯壳。他看见,在乱葬岗最深处的老槐树下,有团淡金色的魂影正被无数荆棘缠绕。那是小栓子娘的魂魄,此刻正用最后一丝力量,把什么东西往狼人体内推——是枚半块玉牌,刻着\"平安\"二字。
\"那是你娘的遗物。\"陈墨说,\"她在给你力量,不是让你变成怪物。\"
狼人猛地抬头。它的狼耳剧烈颤抖,像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陈墨趁机抽出腰间的骨哨,这次没有攻击,而是吹了段小栓子最爱的童谣——《月光光》。
\"月光光,照地堂,阿妈织网养小郎...\"
狼人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它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荆棘从它的皮肤里钻出来,像在挣脱什么束缚。陈墨这才发现,那些荆棘的根须,正连向老槐树的方向——原来诅咒的核心,不在狼人体内,而在那棵被魔气污染的老槐树上。
\"跟我来!\"陈墨拽着狼人的手,朝乱葬岗深处跑去。
苏九的机关弩连续射击,打断追来的荆棘藤。两人冲到老槐树下时,月光刚好穿透云层。陈墨看见,树干上密密麻麻刻着符文,每道符文里都封着个小栓子的记忆碎片:娘给他缝新鞋、熬梨汤、在他生病时整夜守着。
\"这是...锁魂阵。\"陈墨倒抽一口冷气,\"用活人的记忆养诅咒,比普通的荆棘咒狠十倍。\"
狼人扑向老槐树,利爪在树干上抓出深沟:\"我要杀了这棵树!我要救我娘!\"
\"别用蛮力!\"陈墨拦住它,\"你看你娘的魂!\"
树顶的枝桠间,小栓子娘的魂魄正在挣扎。她的手穿过荆棘,朝狼人伸去:\"阿栓,娘在这儿...娘不疼...\"
狼人突然安静下来。它的眼泪滴在老槐树上,腐蚀出一个焦黑的洞。陈墨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和小栓子娘手里那半块严丝合缝。他把玉牌按在树干上,玉牌发出温暖的光,照得荆棘滋滋作响。
\"这是你娘当年给你的平安牌。\"他说,\"你们娘俩的魂,一直连在一起。\"
狼人伸出爪尖,轻轻碰了碰玉牌。刹那间,老槐树的符文全部亮了起来。小栓子娘的魂魄飘进狼人体内,与它的狼魂缠绕在一起。狼人仰天长啸,声音里不再有暴戾,只有释然。
\"娘...\"它的声音恢复了小栓子的清亮,\"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它的身体开始透明。陈墨这才发现,狼人的躯体正在崩解,化作无数光点,融入玉牌的暖光里。那些光点里有小栓子的笑,有娘的哼唱,还有药铺里飘着的姜茶香。
\"它在往生。\"苏九轻声说,\"被净化了。\"
最后一丝光没入玉牌时,老槐树的枝叶突然枯萎。陈墨捡起掉落的荆棘,发现它们已经失去了魔气,变成了普通的枯枝。
\"原来...诅咒的源头,是执念。\"陈墨望着手中的玉牌,\"小栓子太想救他娘,反而被魔气钻了空子。\"
苏九蹲下来,捡起片槐树叶:\"可你救了他。\"
陈墨把玉牌收进怀里。月光下,玉牌上的\"平安\"二字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小栓子小时候画的歪扭太阳。
远处传来晨钟。陈墨转身要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细的呼唤:\"陈先生...\"
他回头。晨雾中,有个扎着总角的小男孩站在乱葬岗入口,手里捧着个粗陶药碗。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睛亮得像星子。
\"阿栓?\"陈墨轻声问。
小男孩歪头笑了:\"我娘说,要请你喝她新熬的梨汤。\"
陈墨的眼眶发热。他蹲下来,与小男孩平视:\"好啊。不过...下次别再一个人跑这么远了。\"
小男孩点点头,转身朝家的方向跑去。陈墨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真正的亡灵术,不是强行拼接魂魄,而是帮那些被困住的执念,找到回家的路。
苏九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看来,你的'债',又要多一笔了。\"
陈墨笑了。他摸了摸怀里的玉牌,感受着里面残留的温暖。晨风吹起他的衣摆,带起几片槐花瓣,轻轻落在小栓子跑过的路上。
这一次,他不再是复活亡灵的合成师。
他是送魂归家的守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