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裁好了,金粉买来了,浆糊碗搁在李卫国科长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小张正煞有介事地趴在桌上,用一支新开的狼毫小楷,在一张摊开的红纸上,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第一个字——“热”。
他憋着气,额角渗着细汗,仿佛笔下流淌的不是墨汁,而是宣传部的无上荣光。
“左边一点,再左边一点!”李卫国背着手,踱步在小张身后,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热烈’的‘热’,那四点底要写得有气势!要像火苗一样蹿起来!这可是代表我们部最高水平的门面!”
“是,李科!”小张赶紧应声,手腕微微发抖,笔尖下的墨迹洇开了一小点,他慌忙用宣纸小心吸掉,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
敲击打字机的声音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些,翻动纸张的窸窣声里也夹带着几分莫名的期待。
偶尔有人低声交谈,话题总是不经意地拐到即将到来的“正式通知”和部里计划举行的“盛大表彰会”上。
唐雪华的座位,成了一个无形的焦点。
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面前一份无关紧要的材料,纸张边缘已被揉搓得起了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混杂着羡慕、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那个苍白无力的念头:拖下去…再拖一拖…也许…也许会有转机?
奇迹?
“雪华啊,”李卫国终于把挑剔的目光从横幅草稿上移开,踱到唐雪华桌边,脸上堆起自认为和蔼可亲的笑容。
“表彰会的发言稿,你心里得先有个谱了!重点突出你的创作心路,特别是克服困难、精益求精的精神!当然,更要感谢部里的培养和支持!”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核心机密的亲昵,“我这边也听到点风声,这次军区对大赛获奖者的后续宣传力度会非常大,很可能要树典型!你的机会,来了!”
唐雪华猛地抬起头,撞上李卫国那双闪烁着权力算计和未来憧憬的眼睛。
她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谢谢李科…我…我…”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如同冰冷的钢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办公室粘稠燥热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公事公办的穿透力。
所有细微的声响——打字声、翻纸声、低语声——瞬间消失了。
整个办公室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十几双眼睛,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李卫国办公桌上那台黑色的、不断震颤抖动的电话机。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梧桐树上聒噪地蝉鸣,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又像被什么力量强行拉扯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他清了清嗓子,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抓起听筒,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沉稳和官方腔调:
“喂?西北军区宣传部李卫国!”
听筒里传来一个清晰、冷静、毫无情绪起伏的年轻男声。
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特殊的扩音效果,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好,李卫国同志。这里是总政治部宣传局机要通讯处。
现正式通知你部:经总政治部‘时代风采’征文大赛评审委员会最终评定,并报上级批准,你部陈媛媛同志的作品,荣获本届大赛唯一一等奖。
请贵部于三日内,整理报送陈媛媛同志相关先进事迹材料。表彰大会具体安排另行通知。请做好相关准备工作。”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实心的铅弹,精准地射出,然后沉重地砸在办公室的水泥地上,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轰鸣。
“陈…陈媛媛同志?”李卫国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红润的油光变成了死灰般的苍白。
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仿佛那听筒有千钧之重。
“一等奖?唯一的一等奖?……是…是…明白了…感谢通知…我们…我们一定准时报送…”
他的声音干涩、发飘,失去了所有中气和威严,只剩下一种茫然无措的虚弱。
“嘟…嘟…嘟…”电话那头只剩下了忙音。
李卫国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木偶,僵硬地、缓缓地放下了听筒。
听筒底座与机身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咔哒”声。
他呆呆地站着,目光空洞地越过众人,望向办公室雪白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宇宙奥秘。
那张他刚才还亲自监督、视若珍宝的写着“热烈”的红纸,从他另一只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
金粉在穿过窗户的光线下闪烁了一下,随即黯淡,像一片凝固的、讽刺的血污。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角落里,唐雪华脸上那强撑了两天的、僵硬而脆弱的笑容面具,在这一瞬间,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咔嚓”声。
那面具先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随即彻底崩碎、剥落,露出底下那张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她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之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恐惧。
她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抠住了皮包的带子,指甲深深陷进皮革里。
“哗啦——”一声刺耳的巨响打破了死寂。
坐在唐雪华斜对面的老科员王姐,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搪瓷茶杯。
深褐色的茶水泼洒出来,迅速在桌面漫延,洇湿了文件,又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她崭新的裤子上。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李卫国,又猛地扭头看向面无人色的唐雪华,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错愕、荒谬和一种恍然大悟后的巨大尴尬。
“陈…陈媛媛?”
“一等奖?唯一的一个?”
“那…那唐雪华…”
“前几天不是说她……”
细碎的、难以置信的、带着巨大疑问的低声议论,如同瘟疫般在死寂之后迅速蔓延开来,汇集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
每一道投向唐雪华的目光,都变了。
之前的羡慕和探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怀疑、怜悯,以及一种被愚弄后的、赤裸裸的审视和鄙夷。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唐雪华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这目光下被翻搅、被炙烤。
她再也无法忍受一秒。
在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恐惧驱使下,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她甚至顾不上扶起椅子,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挡在身前的同事,跌跌撞撞地冲向办公室通往走廊的那扇门。
“砰!”门被她用力拉开,又在她身后重重地撞上,隔绝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充满无声审判的空间。
几乎在同一时刻,机关大院家属区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钱大婶的“每日播报”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啧啧,你们是没看见!”
钱大婶盘腿坐在小马扎上,唾沫星子在午后炙热的阳光里飞舞,她胖胖的手指用力地戳着空气,仿佛要凿穿某个无形的阴谋。
“那唐雪华,这两天在宣传部,走路都带风!为啥?底气足啊!人家那稿子,连海市最大的出版社社长都惊动了,拍着桌子喊好!这风采大赛的奖,还能跑了?”
她环视着周围几个被吸引过来的妇女,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神秘感。
“为啥之前淘汰了?现在明白了吧?那都是有原因的!有人压着!要不是人家社长慧眼识珠,这金子就真被埋没了!”
她正讲到兴头上,添油加醋地描绘着陈媛媛如何“手腕通天”、“硬是把唐雪华的好稿子给顶了下去”,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听众们或信或疑,表情各异,但都听得津津有味。
突然,一个穿着工装、刚从机关办公楼方向骑车回来的年轻工人,猛地在小院门口刹住车,单脚撑地,扯着嗓子就喊开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和急于分享的冲动:
“惊天大消息!惊天大消息!刚传出来的!总政那边直接打电话到宣传部了!”
他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钱大婶的“内幕”都戛然而止。
“啥消息啊小王?快说快说!”
“是不是唐雪华的奖定了?”
钱大婶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一种“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笃定和即将被证实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