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一座由宁家出资兴建的,名为“浣花溪”的巨大庄园。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奇花异草。
只有一排排整齐干净的房舍,与一个个巨大的工坊,里面摆满了崭新的织机与纺车。
空气中,弥漫着浆洗衣物的皂角清香,与新麻新棉的质朴味道。
数百名女子,正安静地,在各自的工位上忙碌着。
她们的动作或许还有些生涩,但眼神中,却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专注与平静。
谁也看不出,就在数日之前,她们还是被囚禁于京城各大秦楼楚馆,以色侍人,活得猪狗不如的“贱籍”女子。
方正的酷烈手段,查抄了无数与漕帮勾结的权贵,也顺带着,将这些由他们豢养的,人间地狱般的销金窟,一并捣毁。
可这些女子,虽然重获了自由,却也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她们回不了家。
那块名为“贞洁”的牌坊,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等待她们的,似乎只有投河自尽,或是流落街头,重新坠入另一个火坑。
直到,一道来自坤宁宫的懿旨,如破开绝望黑夜的曙光,照进了她们的生命。
皇后娘娘下令,凡此次被解救的女子,无家可归者,皆可入“浣花溪”,由宁家出资,教授纺织、刺绣、染布之艺。
食宿全免,学成之后,可签约成为宁家布庄的正式女工,按劳取酬,所得工钱,尽归自己所有。
从此,她们不再是任人采撷的玩物。
她们是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堂堂正正的人。
一名身段窈窕,眉眼间尚带着几分风尘媚意的女子,正笨拙地摇着纺车。
棉线断了,她有些着急,额角渗出了细汗。
一只温润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柔地,为她接上了断掉的棉线。
女子一愣,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张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温婉而又带着一丝怜惜的脸。
宁白露,今日只着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戴任何凤钗珠饰,宛如一位邻家的姐姐,正对着她,温和地笑着。
“慢一点,不着急。”
宁白露的声音,如同春风,拂去了女子心中最后的一丝惶恐与不安。
“手生的活计,慢慢来,总会熟练的。”
女子看着眼前的皇后娘娘,看着她那双比天上星辰还要干净的眼睛,鼻子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娘娘……皇后娘娘……奴婢……奴婢给您磕头了!”
“您是活菩萨!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她的哭声,引来了周围所有女子的注意。
当她们看清来人是皇后娘娘时,整个工坊,瞬间跪倒了一片。
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与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娘娘千岁”,汇成了一曲最真挚,也最动人的赞歌。
她们拜的,是皇后。
是那个在她们最绝望,被整个世道抛弃的时候,向她们伸出援手,给了她们尊严,给了她们新生的人。
宁白露没有去扶她们。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坦然地接受着这份沉甸甸的,发自肺腑的叩拜。
她知道,自己受得起。
她的目光,越过这些重获新生的女子,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她知道,那些关于“妖后祸国”的流言蜚语,在这数百名女子最真诚的泪水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你不是说我祸乱朝纲吗?
那我就用最实际的行动,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母仪天下”。
你不是想用道德的枷锁捆住我吗?
那我就用这足以让天地动容的“仁慈”,挣脱你所有的束缚,然后,再将这枷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
养心殿。
何岁刚刚批阅完一份由方正呈上来的,关于漕运总督府贪腐案的初步卷宗。
卷宗的最后,附上了一份长长的,足有上百人的名单。
那上面,全是京中与此案有牵连的官员,从一品大员,到九品末吏,无一遗漏。
何岁只扫了一眼,便将这份足以让整个京城官场发生八级地震的名单,随手丢进了身旁的炭盆里。
【杀得好,杀得妙。】
【只是,光杀还不够。】
【这些位置空出来,总要有人填上。朕的朝堂,不需要那么多懂规矩的老油条,朕需要的是,只懂朕的规矩的,新鲜血液。】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小安子。
“传朕旨意。”
“今岁加开制科,让吏部多安排几次。”
“凡京中候缺的进士、举人,无论出身,无论家世,皆可入吏部,由朕亲自考校,择优录用。”
小安子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
这是要借着这次大清洗,彻底打破旧有的门阀壁垒,将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一场大清洗,伴随着一场大换血。
京城官场,这台生锈已久的机器,即将被注入一股全新的,只忠于帝王的动力。
而就在此时,另一份密报,由玄镜司的渠道,悄然送到了御前。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浣花溪”内发生的一切,以及京城坊间,关于皇后娘娘风评的惊人逆转。
“妖后”的污蔑,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仁德贤后,在世菩萨”的交口称赞。
何岁看着密报,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骄傲的笑容。
【朕的梓潼,越来越懂得,如何打仗了。】
【她这招‘慈悲鞘’,用得比朕的屠刀,还要漂亮。】
【杀人,是朕的事。】
【诛心,是她的事。】
【我们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天下,还有谁,能挡得住?】
他放下密报,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知道,经过这一轮的血洗与换血,京城,这颗帝国的心脏,已经彻底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而“方正”这把无鞘之剑,也终于磨砺到了最锋利的时候。
是时候,将它的锋芒,指向那片真正腐烂的根源了。
“小安子。”
“奴婢在。”
“去告诉方正。”
何岁的声音,变得平静,却也愈发威严。
“京城的戏,唱完了。”
“让他收拾行装,准备南下。”
“朕,要在三个月内,看到江南的漕运,清水见底。”
“朕更要看看,当朕的刀,真正架在那些人的脖子上时,他们,又会给朕,唱一出怎样的大戏。”
一场风暴,刚刚在京城平息。
而另一场更大,更猛烈的风暴,即将在江南,拉开血腥的序幕。
李威,顾炎之,王启年……
你们的棋,已经下完了。
现在,轮到朕了。
朕的刀,来了。
接招吧。
扬州的风,停了。
那股由“文伐”带来的,夹杂着翰墨香与羞辱感的微风,在京城那场酷烈大清洗的消息传来之后,便被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气息,彻底取代。
恐惧。
一种深入骨髓,让江南最顶尖的士绅豪族,夜不能寐的恐惧。
栖霞山,那座破败的道观之内,气氛比三清神像的脸,还要阴冷。
“疯了……那个方正,是条不咬人则已,一咬就撕下满嘴血肉的疯狗!”
顾炎之死死攥着手中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溢出,烫伤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张曾经自诩风雅的脸上,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仓皇。
对面的王启年,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不是疯狗,他是皇帝的刀。”
王启年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把,没有任何感情,只为杀戮而生的刀。”
“京城,已经完了。那些与我们有联系的棋子,一夜之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现在,那把刀,正指着我们。”
顾炎之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问道:“李世子呢?漕帮呢?他不是说,要让整个江南乱起来,逼那小皇帝低头吗?”
王启年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广阔的江南水域。
他们在等。
等着那场足以席卷一切的“民乱”,成为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