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他缓缓转头,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那名官员。
“这位大人是觉得,陛下的孝心,不值一万两?”
“还是说,大人府上的万贯家财,来路不明,经不起沈大人的算盘?”
那官员被方正看得浑身一哆嗦,两股战战,汗如雨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完了。
彻底完了。
前面是手持屠刀的活阎王方正。
后面是拿着催命算盘的铁阎王沈卓。
他们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王公大臣,此刻就像是被两头饿狼盯上的肥羊,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何岁看着殿下那一张张由嚣张转为绝望的脸,心中畅快无比,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一心为公”的沉痛模样。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罢了罢了,看众卿如此为难,想必也是家境贫寒,那朕再想想办法……”
这话如同一道催命符,让所有勋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家境贫寒?
这四个字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再配上旁边方正和沈卓那瞬间亮起来的眼神,简直比“满门抄斩”还吓人!
“不不不!陛下!臣等不为难!”
“臣等愿意输捐!愿意为太后娘娘尽孝!”
“陛下圣明!此乃两全其美之策啊!”
一时间,殿内画风突变,方才还哭穷喊冤的官员们,此刻争先恐后地表起了忠心,仿佛能为陛下分忧,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何岁缓步走在回养心殿的廊道上,听着身后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一群贱骨头。】
【朕说要开个窗户,你们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现在朕说要掀了屋顶,你们就争着抢着说还是开个窗子好,还觉得朕是千古第一的圣君了。】
【人性啊,真是这世上最有趣,也最廉价的玩物。】
……
养心殿,书房。
殿宇幽沉,光影被粗壮的梁柱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与墨锭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是独属于帝国中枢的、权力的味道。
方正静立于御案之前。
他身形笔挺,如一杆饱经塞外风霜却宁折不弯的铁枪。
刚刚结束的“闭门思过”,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锋芒与激愤。
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冰冷现实反复捶打过后的沉凝,与近乎麻木的死寂。
何岁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一份份来自不同衙门的题本,轻飘飘地,一本接一本地,展开摆放在方正的面前。
第一本,来自工部。
封皮上“八百里加急”的血红大字,如一道凝固的创口,触目惊心。
方正的手指触及纸张,只觉得那纸页冰冷而沉重,仿佛浸透了北境无数冤魂的血与泪。
“……长城鼎建,所用石料,十不存一,内里多以泥沙填充……”
“……月前暴雨,墙倾数十丈,民夫死伤上百,督造将领竟以上报‘蛮族夜袭’搪塞……”
“……工期一拖再拖,耗资如流水,恳请陛下体恤边关不易,再追加白银三百万两,以固国本……”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在烈火中烧得通红的烙铁。
狠狠地,烫在方正那颗孤臣之心的最深处。
他那颗自诩为国为民、坚如磐石的心,在这一刻,被烫得滋滋作响,痛彻心扉。
何岁仿佛没有看到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又将第二叠密折推了过去。
“这是锦衣卫、都察院、还有东厂的奏报。”
“你,也一并看看。”
方正颤抖着手,翻开了那些散发着血腥与阴谋气息的密折。
北境军纪之溃烂,边将吃空饷、喝兵血之猖獗,北蛮铁骑骚扰边境、屠戮村庄之惨烈……
一桩桩,一件件,比他在江南漕运查出的罪行,更加赤裸,更加血腥,更加……令人绝望。
他查漕运,查出的只是附着于帝国肌体上的贪婪脓疮。
而这长城,烂掉的,却是支撑整个大玥王朝不倒的龙骨!
饶是方正这等见惯了酷刑与罪恶的“酷吏”,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浑身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看吧,好好看看。】
【看看你所以为的那个‘大玥’,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腐烂成了什么样子。】
【你以为朕让你回家思过,是在罚你?】
【朕是在让你这只只知道低头拉车的犟牛,抬起头来看看,这天,究竟有多黑;这路,究竟有多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