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记小报》的“大家谈”专栏,炸锅了。
长安城里,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全是议论。
匠人、小贩、农人,那些以前不吭声的,现在用最实在的话,讲识字算账的好处。
“工坊计件,以前管事念,他说多少是多少。现在自个儿能算,上个月多出二十文!明明白白!”
一个木匠的投稿被工友争相传阅。
“俺娘卖鸡蛋,总被粮店伙计坑,少算钱。现在娘跟我学了点算筹,伙计老实了!”
半大小子的经历引来一片点头。
“签租契,以前按手印,心慌。现在认得几个字,租子、年限,自己能看明白,踏实!”
一个老农的话,戳中了许多人心窝子。
活生生的事例,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
市井对城南义学的看法,悄悄变了。
国子监的老学究还在喊“礼崩乐坏”,声音却被这烟火气盖了下去。
李恪没停。
舆论战只是开头,他要让所有人,特别是那些说话管用的人,亲眼看看这“离经叛道”的义学,到底结了什么果。
他盯上了工坊旁边的夜校——那几间石灰抹面的平房。
三个月前,李恪说要给工匠、流民、甚至农户开夜校,教认字算数,很多人觉得是做梦。
白天累散架,晚上还能学?
现实给了质疑者一记耳光。
夜校爆满。
原因简单:认字算账,工坊里可能升职加薪,管事不敢克扣;能看懂契约,地主奸商坑不了;官府的告示自己看得懂,不用求人!
这是实打实改变命运的机会!
夜幕降临,教室里油灯点亮。
一张张疲惫又渴望的脸,挤在清漆木桌椅上。
跟着先生念“米”、“面”、“工”、“钱”;手指笨拙地拨弄算筹,算“三斗米多少钱”、“一天工钱几文”。
汗味混着墨味,成了夜校的味道。
三个月满,李恪决定办“开放日”。
请柬雪片般飞出去。
长安县令、市易官、几位口碑不错的中层官员、附近坊的坊正、里长,还有小报请的百姓代表,都收到了。
国子监和世家也收到了“观摩”帖——李恪巴不得他们来。
开放日,义学小操场挤满了人。
官员们常服,带着审视好奇;坊正里长恭敬小心;百姓代表多是工坊家属、农人,眼里是期待和自豪。
国子监来了个姓郑的中年博士,板着脸,眼神挑剔,身后跟着俩记录小吏,就是来找茬的。
长孙冲、秦红梅带护卫维持秩序,杜明月领先生们展示。
从孩童班开始。
“跟我读——米!”张秀才在前面。
“米!”几十个孩子童音清脆,小手比划笔画。
简单算筹演示,两个孩子摆“五加三”,另一个大声报“八”。
动作虽稚嫩,那份认真清晰,让不少官员微微点头。
接着是工匠班。
李恪特意挑了俩学习刻苦的年轻工匠。
一人拿起工坊《物料领用规章(简化版)》,大声念:“……领铁料,凭工牌,记名,三日内归还废料……”
偶有停顿,但字正腔圆,意思明白。
另一人对着算盘和一叠模拟工单。
手指翻飞,算珠噼啪响:“张三,卯时三刻上工,酉时正刻下工,计七个时辰…今日打锄头胚五件,每件工钱三文…”
不到半盏茶功夫,抬头报数:“张三,今日工钱,二十一文!”
旁边人核验工单,分毫不差!
“好!”人群爆出喝彩,工匠们喊得最响。
长安县令和市易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惊讶——这效率准确度,衙门里也少见!
郑博士脸色难看,哼一声:“雕虫小技,匠作小道。”
重头戏是农人班。
李恪走到前排几个老农面前。
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霜。为首的是张老实,五十多岁,种了一辈子地,夜校里最用功。
“张伯,”李恪拿起最新《恪记小报》,翻到农事版,指着《春耕选种三诀窍》,“这篇,您念念?”
张老实接过报纸,粗糙的手有点抖。
他深吸口气,努力挺直微驼的背,目光落在那些曾让他敬畏的方块字上。
操场瞬间静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
郑博士嘴角挂着冷笑。
官员们带着怀疑——老农识字?还能读报?
“选…选种…”张老实声音带着浓重关中口音,开始有点迟疑,很快找到节奏,“选种乃春耕第一要务。其一,择穗大粒饱者,置于通风干燥处,避…避鼠雀…”
他念得不快,有些字要停一下辨认,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意思连贯!
文章里选种、晒种、防虫的诀窍,被他用乡音念出来,像在说自己的经验。
“……如此,则秧苗壮,秋收有望矣!”念完,张老实长舒口气,额头见汗。
短暂的死寂。
接着,是炸雷般的掌声和惊叹!
“老天爷!张老实真能看报了!”
“念得清楚!那选种法子,跟我爹教的一样!”
“神了!蜀王殿下真神了!”
张老实在这震天响动里,老泪纵横。
他攥紧报纸,扑通朝李恪和官员方向跪下,声音哽咽:
“青天老爷们!老汉…老汉活了五十多年,土埋半截脖子了!以前官府贴告示,俺是睁眼瞎,只能听人念,是真是假不知道!租地契书,只能按手印,心里没底啊!现在…现在俺自己能看懂这报上教种地的文章了!不用再低三下四求人念,不怕被人蒙了!蜀王殿下…您…您是大善人!活菩萨啊!”
这掏心窝子的哭诉,这“睁眼瞎”变“能看报”的活例子,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坊正、里长、长安县令,太清楚治下有多少“张老实”!
认字,对百姓不是风花雪月,是生计、尊严和命运!
长安县令眼眶也湿了,快步上前扶起张老实,声音激动:“老丈快起!蜀王殿下此举,功莫大焉!能让百姓识文断字,通晓事理,这是当地方官最盼望的政绩!本官…本官定当据实上奏朝廷,陈明义学之功!”
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尤其是郑博士。
郑博士和身后小吏,面如土色。
他们想象的混乱粗鄙没出现。
看到的是孩童认真,工匠精准,老农读报的震撼哭诉!
这哪是“离经叛道”?这是实打实的“化民成俗”!
他们一句反驳的话都挤不出,脸上火辣辣,在百姓兴奋目光和官员注视下,灰溜溜挤出人群,连告辞都忘了。
开放日盛况,张老实读报的震撼一幕,《恪记小报》头版头条报了出去,传遍长安。
这次,不再是笑话,是带着温度、无法辩驳的事实。
风,吹进了太极宫。
几天后常朝,李世民处理完急务,内侍监王德捧上一摞奏章:“陛下,长安县令、万年县令,还有京畿几县县令联名奏报,关于…城南恪记义学。”
李世民“哦?”了一声,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尤其脸色难看的孔颖达和世家官员。
他拿起最上面长安县令的奏报,细看。
奏报详实,描述了开放日所见:孩童识字诵文,工匠算账核工,尤其张老实读报跪诉,附上了小报农事文章抄本。
最后,县令言辞恳切:“……蜀王兴办义学,授实用之道。三月,工匠能读规章算工钱,农人能看农事明契约。臣深感此法于安民、富民、地方治理(契约纠纷减、农技推行顺)大有裨益。其心可嘉,其行可效。恳请陛下明鉴。”
其他县令奏报大同小异,都是亲眼所见或核实后的赞叹,强调义学减少纠纷、提升农效。
大殿寂静。
孔颖达想开口驳斥,看着皇帝手中那几份来自最懂民间疾苦的县令奏报,话又咽了回去。
空谈圣贤,在活生生的“老农读报”前,苍白无力。
李世民沉默良久,目光扫过群臣,落回奏报。
缓缓合上,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
“恪记义学,教化黎庶,其心可嘉,成效亦显。着京兆府,酌情拨付钱粮…以示嘉勉。”
旨意简短,钱粮绝不会多(京兆府酌情,意思意思),但这寥寥数语,如同惊雷!
代表朝廷,代表皇帝本人,对恪记义学有限度、却是破天荒的官方认可!
消息传到恪记工坊,一片欢腾。
杜明月、王孝通等人激动不已。
李恪拿着抄录的圣旨,脸上露出轻松的笑。
他弹弹那张轻飘飘又重千钧的纸,对旁边欣喜的杜明月说:
“蚊子腿也是肉!更重要的,这名分…咱们拿到了!”
有了“奉旨扫盲”这块招牌,暗箭依旧挡不住,但明面上,城南那几排灰扑扑的石灰房子和里面的读书声,不再是“异端”,是朝廷点头的“教化之所”了。
阳光透过大窗户,洒在新课桌上,照亮《义学蒙训》粗糙的封面。
李恪知道,这束从陋室燃起的火,有了名分,会烧得更旺,照亮更多渴望光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