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学操场上尘土飞扬,几百个灰布校服的小萝卜头,被长孙冲指挥着跑圈。
小脸红扑扑的,汗珠甩在夯实的土地上。
李恪叉腰看着这景象,心里那点粮价带来的阴霾淡了些。
“冲子!这土还得压!”李恪扯着嗓子喊,“铺水泥底子,撒细沙!摔了不破皮!”
长孙冲抹汗回应:“哥!放心!水泥管够!人手不缺!保管弄出顶平整的场子!”
话音未落,负责工坊采买的刘管事火烧屁股似的冲来,脸皱成苦瓜:“殿下!坏事了!”
他凑近李恪耳边,声音发颤:“刚得信儿!开春到现在,关中一滴雨没下!旱得邪乎!渭河水位眼见着掉…地里老把式愁得薅头发,都说…夏粮怕是要悬!长安城里…粮价眼瞅着往上蹦!”
李恪心里咯噔一下。
粮价一动,牵动的是命根子!
工坊几千张嘴,义学几百张小嘴,还有可能涌来的流民…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里那份轻飘飘的“嘉勉”回执——皇帝用内库钱粮给他买的这点安稳,在天灾面前,脆得像张纸。
“知道了。”李恪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不动,“工坊存粮,义学供应,务必确保!盯紧市面,有动静立刻报!”
刘管事连连点头,火烧火燎跑了。
李恪刚把这糟心事摁下,打算去看看新教室亮堂的玻璃窗,秦红梅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
她脸黑得像锅底,眼里淬着火,身后两个壮小伙抬着沉甸甸的麻袋。
“殿下!您瞧瞧!”秦红梅声音劈了,一把从麻袋里拽出几本册子,狠狠摔在石锁上。
册子纸张粗糙,印刷糊成一团。
李恪皱眉捡起一本,封面歪扭写着《义学蒙训》,下缀“城南秘授”。
翻开,劣质墨臭冲鼻。
内容让他差点背过气!
粗劣插图画着男女勾肩搭背,文字歪到没边。把他教材里的“自强不息”篡改成“躺平是福”,“尊师重道”变成“顶撞有理”。男女学生一同学习的场面,被描绘得不堪入目,配上污秽打油诗!另一本更离谱,封皮都没了,全是污言秽语,煞有介事暗示义学是大染缸!
“哪儿来的?”李恪声音冷得掉冰碴。
“长安城里传疯了!”秦红梅气得胸口起伏,“东市西市,城门根儿,书摊子上!贱得跟白送似的!不明就里的百姓看了,真以为咱们这儿藏污纳垢!刚才巡市,撞见几个婆娘指着义学骂,说要领娃回去!还有人堵报名点闹退学!”
李恪捏册子的手指发白。
好手段!
长孙无忌的软刀子没捅进来,世家和太子党余孽倒学会了泼脏水!成本低廉,传播飞快,专攻人心最脆弱处——孩子!比明刀明枪狠毒百倍!
“王八蛋!”抬麻袋的护校队员低骂,脸涨红,“这是往死里糟践咱们!糟践娃娃!”
“糟践?”李恪冷笑,把册子丢回麻袋,“人家这是想挖根!”他看向秦红梅,眼中寒光一闪,“红梅姐,能忍?”
“忍个屁!”秦红梅啐了一口,撸袖子,“老娘这就带人清场!见一本撕一本!见一个发书的抓一个!看是他们雕版快,还是老娘拳头快!”
“光撕不行,得刨根!”李恪补充,“使点钱,让长安县衙‘协助’!盯紧城门、市集、书摊。抓了散书的,顺藤摸瓜,端了印这破烂的耗子窝!”
“得令!”秦红梅眼中凶光毕露,带人抬着“罪证”,杀气腾腾冲了出去。
李恪深吸气,压下怒火。
光堵不行,泼脏的人心,得洗干净。
“明月!”他扬声喊。
杜明月刚从明亮的玻璃教室出来,脸上带着授课后的温润,见李恪脸色不对,快步走来:“殿下?”
李恪把另一本伪《义学蒙训》递给她。
杜明月只翻两页,脸色煞白,手指发抖:“无耻之尤!构陷稚子,其心当诛!”
“他们想泼脏水,”李恪沉声道,“那我们就开门迎客,让所有人看看黑白!两件事:第一,立刻在《恪记小报》刊出咱们《论语新读》讲‘仁义’、‘诚信’、‘自强’的原文,越大越好!再抄百份,贴满义学外墙!第二,后日办家长开放日!所有报了名的、退了的、犹豫的,全请来!课堂、宿舍、食堂,随便看!尤其王老的算学课,孙娘子的格物课,孩子们诵读,让他们亲耳听,亲眼看!”
杜明月眼神一亮:“釜底抽薪!让事实说话!我这就安排!”
开放日,义学门口挤爆。
惶恐的、狐疑的、看热闹的百姓,乌泱泱涌进。
明亮的玻璃教室成了最大“奇观”,阳光洒在整齐课桌椅,照着一张张认真干净的小脸。
孩子们捧着《恪记千字文》,跟着张秀才大声念:
“米——可煮饭,可熬粥,民之天…”
“面——磨麦得,蒸饼香,填肚肠…”
“工——凭手艺,挣衣食,当自强!”
“钱——通有无,明算账,心不慌…”
童声清脆洪亮,字字句句是过日子的实在道理,没有一丝歪风邪气。
杜明月在启蒙班讲“一诺千金”。
王孝通用木棍和绳子,在沙盘上给大孩子演示勾股算田亩,看热闹的老农下意识点头。
孙娘子搬出小炉子烧水,用竹管导气,演示热气推转小木轮,孩子们惊呼,家长啧啧称奇。
几个被谣言中伤最深的女孩,在杜明月和孙娘子鼓励下,由家长陪着站到人前。
八九岁的丫头小草,瘦瘦小小,鼓足勇气,小脸通红,眼泪在眼眶打转,指着外面哽咽:“他们说…说我们在学堂里…做…不好的事…呜…可我们…就是念书、写字、学本事…孙娘子还教认草药…我娘病了,我还熬药…他们坏!坏透了!”她“哇”地哭出来。
她一哭,旁边几个被污蔑的孩子跟着抽泣。
她们穿着灰布衣裳,梳着简单丫髻,小脸只有委屈和愤怒,哪有半分传言中的不堪?
父母气得发抖,对着人群大骂造谣的畜生。
事实胜于雄辩。
污秽的谤书,在窗明几净的教室、琅琅读书声、孩子们委屈的眼泪和家长们愤怒的控诉前,像烈日下的脏雪,迅速消融、发臭。
之前闹退学的家长,臊得脸红,拉着管事的手连声说误会,孩子还得在这儿学!
犹豫的,赶紧去重新登记。
就在义学用阳光驱散阴霾时,朝堂之上,风暴骤起。
病体稍愈、脸色苍白的杜如晦,被内侍搀扶站在殿中。
他手里紧握几份污秽谤书和伪教材,身体因愤怒微颤,声音却洪亮如雷,响彻大殿:
“陛下!此等构陷忠良、毒害稚子之污言秽语,流毒坊市,惑乱人心!用心险恶,手段下作,亘古罕见!此非独攻讦吴王,实乃动摇教化根基,毁我大唐未来!此风不刹,国本何安?臣请陛下,彻查元凶,严惩不贷!无论其藏于何方,居于何位,皆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虽未指名道姓,但喷火的目光如实质利剑,扫过殿中几个世家背景的官员和角落里面色不虞的太子党。
唾沫星子溅到前排御史脸上。
几个清名御史被杜如晦悲愤感染,纷纷出列附议,要求严查。
龙椅上,李世民面沉如水,手指在扶手缓缓敲击,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停留在污秽“证物”上,久久不语。
殿内空气凝滞。
谤书风波,在事实冲刷和杜如晦抱病怒吼中,渐渐平息。
退学的孩子大部分回到明亮的玻璃窗下,琅琅读书声再次成为义学主旋律,甚至更响亮,仿佛要彻底驱散污浊。
李恪站在安静下来的操场上,望着远处教室透出的灯火,长长舒气。
杜明月走来,递过一杯温水。
“总算…暂时压下去了。”李恪接过水,声音疲惫沙哑,“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灌下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浇不灭心头忧虑,目光望向长安城方向,“对了,粮价…还在涨?”
杜明月神色凝重:“是,涨势未歇。工坊那边,刘管事说存粮尚能支撑月余,但义学这边…新增这么多学生,耗费剧增,仓里的粟米,眼见着往下沉。”
李恪的心猛地一沉。
刚驱散谣言的些许轻松荡然无存。
他抬头,夜空无月,疏星黯淡,空气干燥得没一丝水汽。
这该死的旱情,像看不见的大网,正无声勒紧长安的脖颈。
粮仓里那点“嘉勉”的粟米,在工坊和义学两张越来越大的嘴面前,杯水车薪。
他捏紧手中粗陶杯,指节发白。
朝堂的暗箭暂时躲过,老天爷不给饭吃的刀子,怎么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