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云州大捷带来的喜庆荡然无存。
长孙无忌那番忧国忧民的弹劾,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层层暗流。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李恪身上,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李恪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一片了然:
‘扣帽子的手段倒是娴熟。僭越、虐民、伤天和?好,那就看看谁的道理站得住脚。’
未及李恪开口,长孙无忌一派的官员已然发难。
一个身着宽大道袍、留着山羊胡、自号“玄诚真人”(实为太子心腹术士)的老者抢步上前,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声音刻意营造出悲天悯人之感:
“陛下!贫道昨夜观星,见紫微垣旁突现一颗赤色妖星,光芒刺目!其位正应蜀地!”
他猛地指向李恪,声调陡然拔高,“此乃大凶之兆!主邪术祸乱,动摇国本!云州那焚敌之‘地火’,正是此妖星引动地底煞气所致!若不及时禁绝,恐遭天谴,反噬我大唐啊陛下!”
“玄诚真人”话音方落,几名须发皆白、满口“仁德”的老臣立刻跟进,唾沫横飞:
“陛下!《礼记》有云‘君子远庖厨’!那猛火油一旦燃起,沾身即焚,惨不忍睹,实乃灭绝人性!有违圣人仁德教化!纵然守城得一时之利,亦令我大唐颜面尽失,徒惹天下耻笑!”
“还有朔州那‘晴天霹雳’、‘地动山摇’!”
另一老臣面露惊恐,“此绝非人力所能为!定是蜀王以邪法驱使雷霆!雷霆乃上天权柄,凡人岂敢僭越?此乃逆天之举,必遭天谴!陛下!老臣恳请销毁此等凶器,召回朔州恪卫,将蜀王交大理寺查办,以平天怒!”
长孙无忌见火候已到,上前一步,满脸痛心疾首:
“陛下!众臣皆是为国为民!李恪所倡之‘格物’,实乃邪魔外道!器物凶戾,手段诡异!长此以往,将士必依赖邪物,百姓人心惶惶,国将不国啊!臣恳请陛下明断,毁凶器,禁妖术,召回恪卫,严惩李恪,以正视听,安天下!”
“毁凶器!禁妖术!严惩蜀王!”
几名长孙党羽齐声附和,声浪在殿中回荡。
武将队列中,程咬金气得胡须直抖,尉迟恭脸色阴沉如墨,拳头紧握。
李靖的老部下们亦是面露愤慨。
李世民高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紫檀桌面,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在李恪与长孙无忌之间缓缓扫过。
猛火油之威他已知悉,“贞观雷”更是李靖密报中决胜的关键!
威力固然惊人,却也……令人心生忌惮。
更棘手的是,“妖术”之说若流传民间,军心民心必将动摇!
就在这紧绷时刻,李恪动了。
他未露半分怒色,反而从容上前一步,向李世民施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喧嚣:
“父皇,诸位大人。既然赵国公与这位‘真人’一口咬定是妖术,那今日便在这两仪殿上,辩个分明!”
他先转向那“玄诚真人”,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真人夜观星象,见蜀地有妖星?那真人可曾看见,北疆遮天蔽日的突厥狼烟?可曾看见被突厥铁蹄蹂躏、哀鸿遍野的大唐子民?若观星便能定国事、退强敌,何须我大唐将士浴血疆场?真人何不登坛作法,请下天兵天将灭了颉利可汗,岂不省事?”
“你……强词夺理!亵渎神明!”
“玄诚真人”被噎得面红耳赤,指着李恪。
李恪不再理他,目光转向那几位抨击猛火油的老臣:
“诸位大人言猛火油灭绝人性,有违仁德?”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锐利的锋芒,“那李某倒要请教,突厥弯刀砍向我边民头颅时,可曾讲过仁德?突厥铁蹄踏破我城池,掳掠我妇孺时,可曾心慈手软?此物名为‘石漆’,乃天生地长,《汉书》早有记载!周人便知其可燃!用于守城,正是物尽其用!突厥刀锋已抵咽喉,难道要我大唐军民敞开城门,以仁德感化其放下屠刀?赵国公如此推崇仁德,何不将府中囤粮尽数送往草原,感化颉利退兵?说不定,真能成此奇功?”
最后一句,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长孙无忌脸色瞬间涨红:“你……!”
李恪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声音更加清朗,直指核心:
“至于那‘贞观雷’!”
他猛地从袖中掏出几个小油纸包和一个陶罐,“啪”地一声置于大殿光洁的金砖地上!
“此乃硝石!”
他指一纸包。
“此乃硫磺!”
指另一包。
“此乃木炭!”
指第三包。
“陶罐内,不过是寻常灯油!”
他环视全场,目光灼灼,“敢问诸位大人、国师真人,此等物品,哪一样是妖物?哪一样非天地间寻常可见之物?”
满殿皆惊!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看向地上那几个不起眼的小包和陶罐。
“所谓‘贞观雷’,不过是将硝、磺、炭按特定比例细细研磨混合,封入罐中!”
李恪的声音如金石交击,在殿内回荡,“遇明火点燃,内里急速燃烧,瞬间生出大量烟气热气,胀破罐体,故有轰鸣巨响,碎片伤人!此乃格物之理!何来妖法?何来驱使雷霆?国师真人若是不信,大可取些硝、磺、炭,随意混合点燃一试?看看能否‘地动山摇’?若不敢试……”
他目光如电射向“玄诚真人”,“那便是妖言惑众,欺君罔上!”
这番“现场拆解”,简单直接,却蕴含着无可辩驳的力量!
尤其最后那句“当场试验”,吓得“玄诚真人”连连倒退,面无人色,哪敢真去触碰。
“利器本无正邪,端看何人用之!”
李恪挺直脊梁,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凛然正气,“突厥铁蹄践踏我疆土,屠戮我子民,凡能杀敌保国、护我百姓者,便是正道!便是天理!难道要待突厥弯刀架于长安城头,颉利可汗马蹄踏上这太极宫阶,诸位大人再与他坐而论道,讲仁德,论天道吗?!”
“说得好!”
程咬金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跳出来,嗓门洪亮,“扯淡!云州若无那猛火油,鹰愁涧早他娘丢了!俺老程的儿子差点折在那儿!能杀突厥的就是好东西!管它黑的白的,能逮耗子就是好猫!总比有些人躲在长安耍嘴皮子,满口仁义,一肚子算计强!”
尉迟恭也黑着脸站出:
“正是!格物咋了?马镫也是格物!没马镫你骑个马试试?摔不死你!能杀敌的格物就是好格物!总比有些人,突厥人来了只会筛糠强!”
两位大佬发话,武将们纷纷附和,殿内顿时喧哗起来。
李世民看着地上那几包硝磺炭,回味着李恪那“格物致用”、“利器无正邪”之论,心中亦是翻腾。
他惊诧于火药原理之“简单”,更惊异李恪竟敢在朝堂亮出!
此子心思深沉,胆魄更是不小。
此物威力骇人,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然此刻……确是对付突厥不可或缺的利器!
“肃静!”
他猛地一拍御案。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李世民目光威严扫视全场,缓缓开口,带着帝王的权衡与不容置疑:
“猛火油、火药(他借用了李恪的说法),威力巨大,使用务须谨慎!此乃实情。然——”
他话锋陡转,“目下国战危急,此二物实为破敌守土之利器!于国有功!妖术之说,荒诞无稽,纯属子虚乌有!不得再议,更不许在民间妄传,违令者,严惩不贷!”
他看向李恪,目光深邃:
“蜀王李恪,献利器有功。然私自调动部曲、驱使民夫,亦有不当。命你严加保管火药配方,除朔州军前特许使用外,不得私制私藏!猛火油动用,亦需报兵部核准!此二物战后如何处置,再行议决!退朝!”
这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默许了猛火油与火药在前线继续使用,并扼杀了“妖术”谣言的源头。
李恪心中稍定,躬身:“儿臣领旨!”
长孙无忌脸色铁青,却不敢再争,只得低头谢恩。
那“玄诚真人”更是面如死灰,缩回人群。
东宫,承恩殿。
太子李承乾脸色扭曲,将手中价值不菲的和田玉杯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废物!全是废物!长孙无忌这老匹夫!还有那狗屁国师!连个李恪都扳不倒!”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嫉妒与杀意,“妖术?格物?放屁!他李恪就是个妖人!必须死!立刻死!”
他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对着殿角阴影低吼:
“黑鹞子!”
一道精瘦如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
此人黑衣罩体,脸上覆着半张黑铁面具,露出的半张脸如同石刻,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如毒蛇。
“属下在。”
“上次下毒失手,算他命大!”
李承乾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这次,孤不想再听到‘意外’!趁他出城前往工坊,安排‘山匪’!要像真的一样!就在城外官道上动手!解决他!把他的首级……给孤带回来!”
黑鹞子眼中寒光一闪,毫无废话,躬身抱拳:
“遵命。”
身影一晃,便没入殿内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两仪殿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
李恪随着退朝的人流步出,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眼。
刚走下汉白玉台阶,程处默便神色紧张地凑了过来。
“恪哥!”
程处默压低声音,眼神朝东宫方向飞快瞟了一眼,“方才退朝,我故意在东宫旁的宫道磨蹭了会儿,你猜我瞧见谁了?”
“谁?”
“黑鹞子!”
程处默的声音压得更低,“那家伙,烧成灰我也认得!当年在陇西道上劫过我家商队,心狠手辣!后来听说被太子收罗了!他刚进东宫没一会儿,出来时那脸色…啧,跟阎王催命似的!恪哥,千万小心!太子那边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李恪脚步一顿,眼中寒芒掠过,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拍了拍程处默的肩膀:
“知道了,谢了,处默。”
随即,他头也不回地低唤:
“秦川!”
一个沉默的身影如标枪般立在李恪身侧。
此人是秦红梅北上时留下的副手,恪卫副统领,一道狰狞刀疤自眉骨斜划至嘴角,眼神却异常沉静。
“殿下。”
“鱼儿…要咬钩了。”
李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寒意,“按…第二套‘钓鱼’方案准备。记住,要活的。”
秦川刀疤纵横的脸上毫无波澜,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冽杀意,微一点头:
“明白。”
身影一晃,便隐入宫墙的阴影之中。
李恪抬头,望向长安城外工坊区的方向,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
‘终于按捺不住要动刀了?红梅姐不在,便当我是软柿子了?也好……正好看看,是东宫的死士爪牙快,还是我布下的‘网’…收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