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题,还在耳边。
苏俊没有立刻回到舰上。停机坪的风卷起他衣角,带着金属冷却后的微腥。京都的天际线在远方,像一排沉默的墓碑。他曾想成为那座城市的主人,现在,他只想点燃它。
通讯终端上传来一条新的访客请求。加密级别很低,几乎是公开的。
访客:程纭
事由:私人会面
程纭。
一个几乎被他从记忆硬盘里格式化的名字。一个代表着某个特定时代的名字,那个时代里,他还相信情感是一种投资,而非负债。
“让她进来。”他对警卫频道下令。
“先生,您的行程……”
“让她进来。”他重复,切断了通讯。
游戏失控,总会有些旧日的幽灵被爆炸的余波惊扰,从坟墓里爬出来,试图抓住些什么。他好奇,这个幽灵想抓住什么。
会客室的灯光是冷白色的。苏俊坐在主位上,面前的桌子光洁如镜,倒映着天花板,像一片冰封的湖。他没有准备茶水。这不是一次叙旧。
程纭走进来时,身后的合金门无声滑上。
她显然精心修饰过。那条裙子是高定,但已经是上一季的款式。妆容精致,却掩不住一种根植于骨髓的疲惫。曾经那种理所当然的骄傲,被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姿态所取代。
豪门倾颓,最先压垮的,就是人的脊梁。
她在他对面站定,没有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三米长的合金桌面,像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深渊。
“苏俊。”她先开口,这两个字说得有些干涩。
他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用审视一件物品的平静,审视她。
程纭的双手在身侧攥紧了裙摆。“程家……完了。”
“我听说了。”苏俊的回答,像在评论一则无关紧要的财经新闻,“奥丁危机,做空新苏氏。很不幸,你们站在了历史的错误一侧。”
“不是不行。”程纭的身体微微颤抖,“是愚蠢。是贪婪。是我父亲的愚蠢,是我的……短视。”
她终于抬起头,直面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冲开昂贵的粉底。“我错了,阿俊。我当初,真的错了。”
“‘错’?”苏俊终于动了。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数据终端,调出一份报告,“程氏集团资产清算报告。负债三千七百亿。股票跌去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你们不是错了,你们是输了。输家没有资格定义对错。”
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她最后的尊严。
“我不是来谈生意的!”程纭的情绪有些失控,“我是来见你的!我……”
“见我?”苏俊放下终端,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程小姐,我们之间,除了那份被你单方面撕毁的婚约,还有什么值得一见的‘私事’吗?”
他刻意加重了“程小姐”三个字。
那称呼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程纭的脸色变得惨白。“你一定要这样吗?我们……我们曾经……”
“曾经?”苏俊打断她,“我记得,‘曾经’程小姐告诉我,苏家的未来,配不上程家的门楣。‘曾经’程小姐选择了一场更有利的联姻,来巩固你们家族的地位。‘曾经’……哦,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他的记忆力很好。他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那个雨夜,她是如何用最温柔的言辞,说出最伤人的决定。记得她是如何权衡利弊,将他那份少年人的真挚,放在天平的另一端,然后看着它被家族的利益轻易翘起。
他记得。所以他才变成了今天的苏俊。
“那不是我的本意!”她哭着辩解,“是家族的压力!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苏俊重复着这四个字,像在品味一个拙劣的笑话。他想起了刚刚与龙夏殿的对话。
——我们别无选择。
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别无选择。这真是世上最好用的借口。
“现在,你有了。”苏俊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程家不再是你的‘压力’。你可以自由选择了。”
程纭怔住了。她慢慢地,一步步地,绕过长桌,走到他面前。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飘了过来,混杂着绝望的气息。
“是。我现在可以选了。”她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仰视着他,泪水涟漪了整个世界,“阿俊,我选你。我一直想选的,就是你。以前我太傻,被虚荣蒙蔽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膝盖,动作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多么熟悉的台词。在无数的商业谈判里,濒临破产的一方,总会说出类似的话。付出一切,只求一个喘息的机会。
苏俊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回到了那个被挂断的通讯。
——在这盘棋里,苏俊,你……又是什么角色?
他看着跪在脚边的女人。
她是棋子吗?不。她连棋子都算不上。她只是棋盘倾覆时,被碾碎的木屑。无足轻重,随风飘散。
可木屑,有时候也能迷了人的眼睛。
“你愿意做什么?”他问,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
程纭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狂喜,她以为她的姿态取悦了他。“任何事!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哪怕只是一个情妇,一个仆人……”
“我身边不缺情妇,更不缺仆人。”苏俊向后靠在椅背上,拉开了与她的距离,“我缺的是,有用的东西。”
“我有用!”她急切地宣告,像一个推销员在展示自己最后的商品,“程家虽然倒了,但我们的人脉还在!在京都,在海外,我父亲几十年的关系网……我知道很多秘密!关于白家的,关于其他那些豪门的!我知道他们怎么洗钱,他们的黑料,他们的弱点!这些对你有用!一定有用的!”
苏俊安静地听着。
这些情报,龙夏殿的“玄武”单元或许几天之内就能整理得更详尽。但从内部瓦解,总比强攻要省力。
她在出卖她的家族,她的过去,她的一切,来换取一张通往未来的船票。
他想起了自己。
向龙夏殿坦白自己的计划,出卖苏家的“铃铛”,不也是在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献祭自己的过去吗?
原来,众生皆在献祭。区别只在于,祭品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神。
“白家。”苏俊吐出两个字。
程纭立刻点头:“是!白家和海德堡基金会走得很近!我父亲曾经参与过他们的一次秘密募资,我知道那个账户的细节!”
“很好。”苏俊站起身,走向门口。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阿俊?”程纭慌了,她不知道这算接受还是拒绝。
苏俊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明天,会有人联系你。把你所知的,关于白家的一切,整理成报告。记住,是‘一切’。任何遗漏,都会被视为背叛。”
“那……那我呢?”她追问,“我能留在你身边吗?”
门开了。门外的光线勾勒出苏俊冷硬的轮廓。
“你的价值,取决于你那份报告的厚度。”
他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飘忽不定。
“如果报告足够有价值,你会得到一个‘角色’。如果不够……程小姐,京都的冬天,很冷。”
合金门缓缓闭合,将她的世界,重新投入一片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