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沉默,像一块缓慢凝结的琥珀。
“龙夏殿的初步报告。”陆惟之的声音打破了凝滞。他的面前,空气中浮现出一片淡蓝色的光幕,加密的数据流在上面无声地奔涌。
朱雀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纯粹是信息的传递者。验证通过。信息源:龙夏殿,七号信道。
祁安没有动。她依然站在窗边,但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片光幕所吸引。上面的文字和图表,比她解构过的任何商业模型都更简洁,也更致命。
“海德堡冯·海斯基金会,注册资本三千万欧元,实际控制人不明。资金链经过十七个离岸账户的清洗,最终指向一个名为‘星耀会’的组织。”陆惟之念出报告的核心内容,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星耀会。
这个名字在祁安的脑海里没有激起任何涟
漪。它像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天文名词,遥远、陌生,却又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星耀会,”朱雀的数据库开始高速运转,“关联词条:零。根据现有信息节点分析,这是一个层级严密、跨国界的古老秘密结社。威胁等级:未知。建议评估为最高。”
光幕上的信息继续刷新。
“白家,是星耀会在东亚区的‘白手套’之一。负责资金中转与部分人员的筛选。”
“苏天昊的踪迹,最后消失点为京都。根据情报,星耀会在京都势力深厚,与高天原财团、三井寺家族等多个顶级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刘家,嫌疑重大。”
刘家。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了祁安的思绪。就在一个小时前,她还在沙盘上将这个家族的商业帝国撕成碎片。现在,它以一种更狰狞的面目出现在了真实的战场上。那个她以为的终点,原来只是一个起点。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陆惟之递给了她一盏灯,让她看清了脚下的陷阱。可当她举起灯,照向更远的地方时,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深渊的边缘。
“他们是什么?”祁安转过身,第一次主动向陆惟之发问。她的问题不是“我们该怎么办”,而是“他们是什么”。
“一个收藏家俱乐部。”陆惟之关闭了光幕,房间重归柔和的灯光之下。“只不过,他们收藏的不是古董,是人类文明中最璀璨的那些‘星星’。”
“收藏?”
“对。他们网罗各个领域的顶尖人才,用一切手段,或是吸收,或是控制。他们相信,文明的进程不应该由混乱的、无序的大众来推动,而应该由少数精英来设计和引导。他们自诩为文明的牧羊人。”陆惟之的叙述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历史故事。
“这套说辞,我在至少三本反乌托邦小说里读到过。”祁安的回应很冷。
“小说源于现实,但现实往往比小说更缺乏想象力。”陆惟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所以,你现在明白了。苏俊要对抗的,从来不只是一个刘家,或者一个白家。他是在对抗一个试图给世界制定规则的影子。”
祁安沉默了。她重新梳理着所有的线索。苏俊的困局,苏天昊的失踪,白家的背叛,刘家的陷阱,现在全部串联起来,指向了那个名为“星耀会”的庞然大物。
而她,被陆惟之从人海中挑选出来,坐在这座静园里,解构着这个庞大敌人的每一个动作。
一个问题在她心底成形,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带着无法抑制的生命力。
“你呢?”祁安直视着陆惟之,“陆惟之。你在这场棋局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不是试探,是质问。
陆惟之端着茶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祁安。这是一种全新的审视,不再是老师对学生,工匠对作品,而是一个棋手,在重新评估对面那个人的分量。
“我是那个掀翻棋盘的人。”他回答。
“通过制造更多的棋子?”祁安步步紧逼,“苏俊是你的棋子,苏天昊也是。那我呢?我是不是你最新的,打磨得最锋利的那一枚?”
“情感波动超过阈值。”朱雀的电子音不合时宜地响起,“祁安,你的问题偏离了当前任务的核心。这种质疑会产生不可控的变量。”
“闭嘴。”祁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她甚至没有看那个发声的角落,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陆惟之身上。“回答我,朱雀。一个没有自我意志的变量,价值何在?一个不知道为何而战的士兵,他的战斗力,你如何量化?”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一次,是陆惟之先笑了起来。他放下了茶杯,站起身,走到了祁安的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祁安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与静园的茶香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
“你说得对。”陆惟之开口,“这是一个好问题。一个我等了很久,才有人问出口的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星耀会的核心理念,是血统与传承。他们相信,天才的诞生并非偶然,而是某些优越基因的必然显现。所以他们痴迷于寻找、控制这些‘星辰’的后裔。”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陆惟之说,“因为他们不仅收集活着的‘星星’,也追溯那些已经陨落的。他们有一个庞大的基因库,一个记载着人类历史上所有天才火花的序列图谱。”
他的话语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祁安的层层防御。
“而你的基因序列,祁安,很多年前,就在他们的‘预备群星’名单上。”
祁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所有的困惑,所有关于自己身世的迷茫,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一个荒诞却又无法反驳的源头。
她不是被陆惟之偶然发现的。
她是早就被标记的猎物。
“所以,你不是在培养我。”祁安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在……截胡?”
“一个不那么文雅,但足够准确的词。”陆惟之承认了。
“是你把我从他们的名单上拿走的?”
“我只是给了你另一个选择。一个不被当作战利品,而是成为猎人的选择。”陆惟之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在他们的剧本里,你会被带走,被培养成他们忠实的信徒,成为巩固他们统治的又一块基石。而在我的剧本里,你有机会成为……你自己。”
祁安垂下头。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被迫看清自己的命运。原来她从来都不是旁观者,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身在局中。
她过往那些自以为是的孤独、与众不同,在“星耀会”那冷冰冰的名单上,或许只是一个等待被录入的编号。
被塑造成另一个苏俊?
不,她面对的,是一个比这更深刻的命题。
她是在成为陆惟之的武器,还是在成为真正的祁安?或许,这两者本就是同一件事。
许久,她重新抬起头。之前所有的不适、愤怒、迷茫,都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种近乎绝对的冷静。
“京都。”她说。
陆惟之没有意外。
“刘家是突破口。”祁安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找到苏天昊,只是第一步。我要知道,星耀会在这座城市里,到底埋了多少根线。我要把它们,一根一根,全部都扯出来。”
她不再问“为什么是我”,也不再问“你是谁”。
当猎物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时,唯一的生机,就是变成比猎人更凶猛的存在。
陆惟之看着她,那是一种全然的,不加掩饰的欣赏。
“好。”他说,“整个龙夏殿在东亚的情报系统,都会是你的眼睛。”
祁安没有再说话。她转身,重新望向窗外。
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她知道,棋局已经开始了。
而她,要去吃掉对方的第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