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轩捧着碗,筷子动得极慢,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云棠一边小口吃着青鸢夹来的菜,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过云鹤轩。
她注意到他夹菜时手腕似乎有些无力,夹一块水晶肴肉时,筷子竟轻微地抖了一下,差点没夹稳。
云棠大眼睛眨了眨,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记了下来。
一顿饭很快结束。
云璋、云薇和云鹤轩告退后,云棠由青鸢抱着在屋里消食。
她小脑袋靠在青鸢肩上,小奶音突然响起。
“青鸢,让人悄悄看看轩哥儿。”
青鸢脚步微顿,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主子:“小主子是说……鹤轩少爷?”
“嗯。”云棠的小手无意识地卷着青鸢一缕头发,“他吃饭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对劲,看看他最近……除了上学堂外,还在做什么。”
青鸢心领神会,立刻应道:“是,奴婢这就安排可靠的人去。”
没过两日,青鸢趁着给云棠梳头时,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派去留意鹤轩少爷的人回报,鹤轩少爷这段时日,确实有些异常。”
“他时常在午后,趁着主子午歇或处理事务时,带着贴身小厮,悄悄从后花园角门溜出府去。约莫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但……行踪颇为隐蔽。”
云棠安静地听着,大眼睛看着镜子里自己粉嘟嘟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了一下。
她拿起梳妆台上一个被做成小兔子模样的糖果子,塞进了嘴里,慢慢地嚼着。
青鸢小心翼翼地为云棠系好最后一根发带。
她腮帮子鼓鼓地动了几下,“让人继续盯着轩哥儿,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是。”青鸢垂首应下。
盯梢的人回禀得很快。
云鹤轩连着几日午后,都带着贴身小厮溜出后花园角门,七拐八绕,最后钻进城南一条窄巷深处。
盯梢的人隔着门缝瞧见,云鹤轩并非独自进去。
他身边总跟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穿着半新不旧的绸衫,眼神活泛,嘴角总挂着一丝精明又热络的笑,拍着云鹤轩的肩膀称兄道弟。
据小厮偷听来的零碎言语,那少年名唤胡三,自称赌运奇佳,在赌坊里十把能赢九把半。
和云鹤轩认识之后,更是拍着胸脯对云鹤轩打包票:“轩兄弟,跟着哥哥我下注,包你稳赚不赔,你只管把本钱备足,哥哥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金山银山。”
云鹤轩脸上的犹豫挣扎,被胡三嘴里描绘的金光闪闪迷花了眼。
终于,这一日,他揣上了自己攒了好些年的体己银子,脚步发飘地跟着胡三再次踏进了那条窄巷。
赌坊里乌烟瘴气,骰子在碗中哗啦作响,呼喝声震耳欲聋。
胡三熟门熟路地引着云鹤轩挤到一张骰宝台前,周围尽是赌红了眼的汉子。
胡三凑在云鹤轩耳边,唾沫横飞地鼓噪着,“瞧见没?这把开大,信哥的,只管押,有多少押多少,翻本就是这一把了。”
云鹤轩心跳如擂鼓,手抖着伸进怀里,摸到了那包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他一咬牙就要往外掏……
“轩哥儿。”
一个脆生生的小奶音,不高不低,却奇异地穿透了满室嘈杂,清晰地钻进了云鹤轩的耳朵。
他浑身猛地一僵,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扭过头。
赌坊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行人。
青鸢抱着双臂,神色冷肃地站在最前。
她身后,站着两个国公府护卫打扮的健仆。
而被青鸢小心翼翼护在臂弯里的,正是粉团子似的云棠。
她小脸绷着,那双平日总是雾蒙蒙的大眼睛,此刻格外清亮,直直地看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这格格不入的一行人身上。
云棠被围在正中间,其他人都一个劲往前凑,想看看有这架势的到底是何人。
胡三脸上的笑瞬间僵住,眼珠滴溜乱转,他心头一跳,下意识便想往人群里缩。
“拿下。”云棠小嘴微启,吐出两个字,小奶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冷意。
话落,青鸢身后一个护卫果断窜出,大手用力扣住胡三的肩膀。
另一只手在他怀里一掏,哗啦啦掉出好几个灌了水银的骰子和几块特制的磁石。
其他人顿时一片哗然,看向胡三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你……你们……”胡三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的想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云棠根本没看他,目光落在面无人色的云鹤轩身上。
“府里短了你吃穿,还是短了你用度?”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深深的失望和不解,“国公府的脸面,就值你怀里那点东西?值得你跟这种下三滥的货色混在一起?”
云鹤轩被那目光刺得抬不起头,嘴唇哆嗦着,手里的银子他恨不得立刻扔掉。
他低垂着头,脸颊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嗫嚅着:“小……小姑祖……我……我……”
“说!”云棠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一股子穿透力,压得云鹤轩心头一颤。
云鹤轩猛地一抖,眼泪终于滚了下来,“我,我想给您,买生辰礼,珍宝阁新到了一尊羊脂玉雕的小兔子,特别……特别像您平时吃的糖果子,我银钱不够,胡三说……说能帮我……”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乎成了呜咽。
赌坊里一片死寂。
云棠紧绷的小脸,在听到“小兔子”三个字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
她看着云鹤轩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大眼睛里慢慢浮起一丝无奈,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
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奶音恢复了平日的调子,“孝心,有这份心就够了。府里金山银山堆着,也轮不到你用这种法子来表孝心。”
她伸出小胖手,朝青鸢怀里那装着糖果子的小荷包指了指。
青鸢会意,立刻取出一枚雪白的小兔子糖果子。
云棠接过,小手往前一递,那枚糖果子差点碰到云鹤轩低垂的鼻尖,“拿着。回府。”
云鹤轩愣愣地看着眼前雪白的小兔子,又看看小姑祖那张粉嫩小脸,他咬着唇抖着手接过了糖果子,将之紧紧攥在手心。
“是……是……”他哽咽着应声,只觉得双腿发软,全靠身边同样吓傻了的小厮搀扶着。
青鸢冷冷扫了一眼被护卫制住,已经面如土色的胡三:“此人连同赃物,送去府衙,就说……国公府清理门户。”
护卫沉声应诺。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云鹤轩缩在角落,手里死死攥着那枚小兔子糖果子,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对面闭目养神的云棠。
直到马车驶入国公府侧门,云棠才睁开眼,小身子坐直了些。
她没再看云鹤轩,只对青鸢淡淡吩咐:“去跟璋哥儿说,从明儿起,轩哥儿每日下学后,去跟着学一个时辰的算术。账本怎么管,银钱怎么算,让他手把手教。”
青鸢低声应:“是,主子。”
云棠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是对青鸢说,又像是说给角落里那个将自己缩成一团的云鹤轩听:“心术不正,算盘珠子拨烂了也没用。但……连账都算不清,更会叫人骗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说完,她小脑袋一歪,靠着青鸢软软的胳膊,似乎又困了,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云鹤轩浑身一震,攥着糖果子的手更紧了。
马车驶向内院深处,最终停在棠华院门前。
青鸢抱着云棠下车,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云鹤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马车,低垂着头,攥着糖果子的手骨节泛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进了暖阁,青鸢将云棠小心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又仔细掖好被角。
云棠小脑袋在软枕上蹭了蹭,发出一点呓语。
青鸢这才直起身,目光转向僵立在门口,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云鹤轩。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鹤轩少爷,主子的话,您都听见了。明儿下学后,请直接去璋少爷的书房。奴婢稍后会亲自去知会璋少爷一声。”
云鹤轩的头垂得更低了,嗓子眼发紧,只能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嗯”。
“主子乏了,您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青鸢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斥责都让云鹤轩感到难堪。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对着矮榻方向胡乱行了个礼,转身就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棠华院。
不多时,青鸢转过身,正要轻手轻脚地去查看矮榻上是否要添些茶水,却见那软枕堆里的小身子动了动。
云棠小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大眼睛里还有些迷蒙的雾气。
“青鸢……”她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鼻音。
青鸢立刻趋步上前,半跪在矮榻边,声音放得极柔,“主子醒了?可要喝水?”
云棠在软垫里拱了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歪着,伸手揉了揉眼睛。
她打了个哈欠,才慢吞吞地问:“轩哥儿走啦?”
“是,鹤轩少爷刚走。”青鸢低声应道。
云棠眼睛眨了眨,那点迷蒙的睡意渐渐褪去,眼神清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