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剑。”
朱英艰难地撑着地面爬起来,又踉跄了一下,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而严越全然与开打时没什么两样,束发一丝不苟,雪白的衣袖迎风鼓动,正御剑腾于半空,垂眸瞧着她。
“下一剑,是我最强的一剑,你接不住。”
修士的修为分八境,共有三道坎,领悟道心的筑基,渡劫结丹的金丹,以及脱凡入圣的化神。虽然只隔一个境界,但开光与金丹之间横着一道天雷劫,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连修器道的宁乱离都能凭修为压制一切开光,更别说实打实的金丹剑修,朱英能苟延残喘到现在,全凭天绝剑足够霸道。
“……正合我意。”
朱英蹭掉颊侧的血污,站直了身子,傲然地扬起下巴:“千秋剑还能有多冷,且让我见识一番。”
严越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朱英吞了口唾沫,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只见严越往前迈出一步,脚踏虚空,并指召剑,裁虹安静地飞来悬在他身前,整个比试台落针可闻。
“咔嚓。”
极细的一声,仿佛针尖轻轻刮擦了一下耳膜。什么声音?
朱英瞳孔猛地一缩。
旭日倾泻的明辉下,细剑突然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裁虹结冰了。霜花从剑锋一直凝结到剑柄,薄薄地覆了一层,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严越缓缓抬眼,剑随心而动,自无意处悄然抹过,其势轻柔,其寒却彻骨,恰似昆仑山巅的雪落,浩然无痕。
千秋剑法第四式,岁晚寒生。
“沙沙沙……”
剑气未至,寒气已经伴着雾霭散开了,附近比试台上酣战的修士们纷纷停下动作,仿佛被大雪掩埋的草木。不是他们愿意停,只是这寒意能浸透心脉,必须全力调息抵抗,要么就已经连人带气冻住,僵成了冰雕。
霎时间,三尺封冻,六合岑寂,天与云与风与人,万类同披霜白。
“……我认输。”
严越落地之时,朱英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剑的余威中,使劲甩了甩头,苦笑道:“心服口服。严兄这一剑若是冲我来的,恐怕这会得把我抬下去了。”
还不待严越回答,俩人就被赶来维护秩序的三清修士请下了场。严越的全力一剑没冲朱英,于是冲向了比试台结界,结果能承受元婴一击的结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碎了,连哆嗦一下都没有。
玉京台紧急封锁修补结界,所有比试皆暂时中断,直到这时,亲眼目睹那令天地变色的一剑的人才陆续回过神来,议论声嗡然四起。
朱英扫了一圈,喜形于色的是少数,大多数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这也难怪,强得如此耸人听闻的天才,哪怕放眼上古的圣贤,又有几人能比肩?
木秀于林,易遭妒恨,易受畏惧,易被打成“非我族类”。
严越本人却没什么反应,神色如常道:“我修为胜你太多,若你我同为金丹,你未必赢不了。”
朱英收回视线,想起此人比窜天猴还飞得快的修行速度,叹了口气:“要追上你,不知得到猴年马月去了。严兄,实话告诉我,你到底吃了多少大力丸?”
严越愣了愣,实心眼地问:“大力丸是什么?”
朱英瞥他一眼:“唔……就是一种吃了就能让人力大无穷,修行神速,胸口碎大石的丹药。”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胸口碎大石,严越还是诚实地摇摇头:“没有,凭外物提升修为乃旁门左道,不可取。你也不要吃。”
朱英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严兄,你到底是在哪长这么大的?”
“昆仑。”
“我知道,我是你问从前是哪里人,家乡在哪?”
“昆仑。”
朱英笑容一凝:“你……”
“我自记事起,就在昆仑。”严越语调平淡地说,“我没有爹娘,也不需要爹娘,我有师父。”
难怪他的剑那样冷,原来只是凡尘一过客,不染烟火。朱英恍然大悟,不知该说什么好,语塞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他二人是岁月静好,可另一边就没这么和平了。玉京台暂封,场内紧张的气氛一下松懈下来,观战席上数百人无事可做,只好互相干瞪眼,双方都是憋了一肚子火,一句“你瞅啥”和“瞅你咋地”就能呛起来,一时间硝烟味弥漫,谩骂与嘲讽声不休,若不是此地位于三清主峰,众人最多只敢逞逞口舌之快,恐怕又已经大打出手了。
但他们不敢的,却有人敢。
天空陡然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宛如闷雷炸开,整个玉京台为之一震,不管是散修还是宗门弟子顿时都闭嘴了,齐刷刷地仰起头,瞪大了眼睛。
好强的灵气波动,不是天变,是人变。
分明才至隅中,正是日光赫赫之时,却不知从哪卷起一阵浓墨似的层云,俄顷遮住了天光。
“哈哈哈哈哈哈!说不过,便动手么?好风光的做派啊!”
一道响彻云霄的狂笑自高天落下,众人皆见一人影自聚仙殿大门急掠而出,话音刚落,又一人影忽地出现在他身后,中道截他退路,怒喝一声:“妖言惑众,纳命来!”
二人身形一碰即分,浩海般的灵气却凝成了两道顶天立地的虚影,于半空剧烈相撞,刹那间浓云绞碎,厉风呼啸,又是山石俱震的一声:“轰!!!”
玉京台上众人皆看得瞠目结舌,动也不敢动:元婴!两位元婴!
朱英听出前一人的声调有几分耳熟,正是前几日前来砸场子的那白马道人,眉心微微蹙起。
果然来者不善。
只见那白马道人一边接招,一边朗声道:“你这通鉴门,还敢称自己是甚么观天彻地,通玄达微,我看却是漏洞百出,狗屁倒灶,名不副实,名不副实!”
与他动手之人怒不可遏,拂袖便是三道虚符打了出去,光芒犹如金乌射日,刺得底下看客纷纷闭上了眼:“妖人安敢再胡言?!”
“胡言?哈哈哈哈,我从不胡言。你说你通玄达微,我便问你屎溺是何滋味,哪里胡言?莫非屎溺不在乾坤中?又或是屎溺比玄微更玄微,你的道行还不够?”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色古怪,三分震惊,两分疑惑,还有五分在拼命憋笑:难怪会打起来,这人也太口无遮拦了,莫不是存心找茬?
那通鉴门的长老果然暴跳如雷,数道令人眼花缭乱的符咒流矢般拍出,像在天上放起了大炮仗,哪怕相隔千里,轰鸣也犹在耳畔,直震得众人瑟瑟发抖。
“荒唐!”
只听他一声厉喝,袍袖翻卷,身后赫然凝成一座浮空大阵:“我等参的是乾坤正法,求的是得道登仙,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与天地同寿,腌臜凡胎自该弃之,你却拿此等污物羞辱我,妖人该死!”
“又在胡言。”白马道人摇了摇头,亦合掌捏诀,倾盖欲摧的重云竟以他为中心,缓缓卷绕,拢成一道横贯天地的涡流。
“污者,垢也,凡胎生老病死合天时,吃喝拉撒合地利,此消彼长,生生不息,实乃造化之灵秀,何来污垢?倒是你我这等元婴怪胎,修出了离体元神,若不陨落便得飞升,皆乃一去不回,你道这叫‘登仙’?名不副实!我道这该叫‘堕仙’!”
这下不只那长老大惊,底下的看客们也皆哗然色变,别说自小诵读经书的世族子弟,素来被当作野蛮人的散修们都听得面无人色,只觉此人必定是已经疯了。
朱英亦是目瞪口呆,这就是破道的元婴?难怪总被合道骂,还真是空穴不来风,骂得也对!
通鉴门长老咬牙切齿,眼内射出精光,怒而长啸:“邪魔外道,仙会岂容你撒野,受死!!”
掌中法诀连变,身后已成型的法阵豁然洞开,刹那间好似天河倒悬,千万字金光咒文喷薄而出,字字皆可为刀为剑,为锁为链,正乃通鉴门的绝技,通鉴金箓阵。
而那白马道人身陷天河正中,眼看已经插翅难飞,却丝毫不慌,反而振臂一揽,大笑道:“金与咒岂可同存邪?我道却是,金咒非咒!”
声若洪钟,掷地沉沉,其中似乎暗藏诡奇之道,传入朱英的耳朵,蓦地叫她心头一跳。
而高天之上,那名长老的脸色陡然剧变,这妖人话音一落,他周身十丈之内,所有与他相连的金光咒竟统统散去了灵气,只剩下“金”,没有“咒”了!
白马道人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咒文中,被照得容光焕发,兀自抬手往穹顶一指,灵气翻涌,乌云“呼啦”一下散开,元婴期的威压排山倒海般压下:“若非堕仙,你且告诉我,为何上古之时圣贤频出,百年登仙?而今却又寂寂无声,三千年过去,却无一人飞升?”
那长老被他古怪的神通震慑,一时间心念不稳,十指发颤,嘴唇哆哆嗦嗦地分合半晌,居然哑口无言。
“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因为修道本就是逆天之举,为天地所不容。”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京台上,无论男女老少齐齐失声惊呼:“什么?!”
“你……你……”通鉴门长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瞪圆了眼睛指着他的鼻子,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白马道人负手身后,哈哈大笑:“我从不胡言。古往今来数万年,愈是神仙频出之世,有一物愈是兴盛,今日天下修仙之人齐聚一堂,不知可有谁发觉?”
通鉴门长老脸色铁青,并不接话,玉京台上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低声议论:“是什么?是什么?你知道么?”
“是灾祸。”
白马道人说。
“亘古之初,万族并起而竞逐,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成仙者最多。三千年前魔神出世,仙魔混战,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成仙者次多。此后仙魔尽去,再无人扰乱平衡,世间风平浪静,苍生方得以休养三千年。”
“故而我道是,仙本为堕,妄以凡胎肉体齐天地,必致灾殃。”
玉京台上,一名年轻的散修“唰”地站起来,神情极是义愤填膺,竟然顶着元婴的威压喊:“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哈,修士之祸,你身为无根散修,难道还没见够?滥杀无辜,据地为私,乃至于更易风水,遗祸无穷,你不清楚?”白马道人目光如炬,直看得那青年冷汗直流,颓然跌坐在地。
“修行途中的道道雷劫,劈的不就是尔等狂徒的妄念吗!”
却有一道浑厚的声音横插进来,答道:“即便灾祸与修士相生相伴,可孰为因,孰为果,却无法得证,还望道友勿再搬弄是非,强施威压。”
生机勃勃的温润灵气随即荡开,仿佛有双大掌在众人肋下托了一把,玉京台上噤若寒蝉的低阶修士们方才喘上了气,众多三清修士闻声,顿时面露喜色:“家主!”
宋玄修自聚仙殿走出,先冲底下抱拳:“论道场上本应百家争鸣,白马道友与我等道不同,纵有惊世骇俗之语,亦不违问道初衷,诸君付之一笑即可,只是搅扰了比试,乃老夫之过,万望众道友宽宥。”
言罢,又谦和地一抬手:“二位道友,你们再打下去,我这山头都得被削短几寸了,三清素来以和为贵,不愿大动干戈,可否收手?”
那通鉴门长老总算找回了点理智,仙会期间禁止私斗,更别说众目睽睽地在人家脑袋顶上撒泼,宋玄修没把他俩一起扫地出门已经是极给面子了,自然只能点头。
白马道人却乖张地凌空一坐:“若我说不可,你待如何?”
宋玄修呵呵一笑,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旷远的钟响:“铛——”
大音希声,那钟声仿佛天道垂训,林中鸟闻之收翼,石底蚁闻之驻足,三清界域内所有躁动霎时被荡涤干净,就连蔽日的乌云也颓然散去,日辉喷薄而出,光耀万丈。
三清钟!
人群中有些心思活络的,顿时什么也不管了,坐下就开始静心参悟。开玩笑,这可是三清钟,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此等大机缘,抓不住的活该进不了境界!
白马道人脸色也罕见的凝重起来,眉心陷出道深壑:“三清钟……你们这问道会,不仅来的都是不敢说话的怂包,还不让敢说话的人说话,笑话,真是大笑话。”
宋玄修风度不减:“只是请道友回聚仙殿饮茶而已,何时不让说话了?”
“哼,你不要我说,我偏要说,”白马道人却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地,唯余振聋发聩的声浪嚣嚣翻涌,冲击着底下数百位懵懂散修的道心:“强取豪夺非罕事,生灵涂炭好修行,道非道,仙非仙,吃人的金身上了天,假若修道无罪,哪来的天裂之罚?!”
宋玄修面色微沉,三清钟再响一声,钟声雄浑磅礴,隐隐有怒意,裹挟着太古洪荒的威压,不过只一点余波,众人随身的法器却全都恐惧地哆嗦起来。
“今日在座的客人皆有道心,道友慎言。”
只听轰然一声,白马道人仿佛被山岳当头砸中,身形骤落三百丈,仍旧挣扎着高喝:“我又不是你们那虚伪的道心,说就说了,怕什么?你尽可以捂我的嘴,捂别人的嘴,捂天下人的嘴,但你再有能耐,还能捂老天的嘴吗?”
宋玄修正欲回答,却好似忽然看见了什么极恐怖之物,陡然间面色剧变,犹如被天雷劈中,身形一闪,已惊骇万分地飞掠而出。
就在白马道人话音落下之际,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一点漆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三清山上空,如同谁不小心洒在画卷上的墨滴。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为何而来,诡异地悬在天上,仿佛一颗不祥的白日黑星。
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