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赢了。”
宋渡雪落下一颗白子,勾唇笑道:“十面埋伏,已成死局,还要继续吗?”
朱慕蹙紧眉头思量许久,发现他所言确实,肩膀沮丧地一垮,也放下棋子,谴责道:“你又诈我。”
宋渡雪一点不愧疚,没个正形地往丝绸靠枕上倒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兵不厌诈,理所应当。不过比起四年前,你已经很有长进了,下回再去找潇湘试试,没准能赢过她。”
朱慕费解道:“为何不管是你还是她,你们总是能赢过我?我不明白。”
宋渡雪笑了声,翻过身来撑着脑袋看着他,伸出两根手指:“所谓对弈,要比的无非两个,解棋与解人。解棋易,解人难,你解棋能一步十算,但完全不知该如何解人,作为对手,实在是太好懂了。”
朱慕闻言,若有所思地又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将棋子挨个捡回罐中:“再来一局。”
宋渡雪打到一半的呵欠戛然而止,揉着额角叫苦道:“放过我吧仙君,你是修士我可不是,每次棋瘾一起就跑回来拉着我下一整天,驴都没这么干活的。”
“反正你哪也去不了,不如陪我下棋。”朱慕一边整理棋盘一边道,“你的禁闭要关多久?”
“不知道,爷爷只让我静心思过,想明白了便自行释放,也没说时限。”
朱慕动作一顿,疑惑地问:“那你岂不是随时都能出门?这样也算是关禁闭?”
别人他不清楚,但朱英以前吃禁闭可是货真价实的被锁在屋里,门外还得有人看守,他和朱菀都得翻墙才进得去。
宋渡雪也疑惑道:“为何不算?我这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哪也没去么?”
“那你何时能想明白?”
“猴年马月吧,”宋渡雪枕着胳膊躺下,捏着一颗棋子把玩,吊儿郎当地说:“我又没错,需要想明白什么?”
“……”
朱慕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个词:鸡同鸭讲。
谁是鸡不知道,但在场肯定有一只鸡。
宫门被人推开,有人招呼也不打就闯了进来,人还在门口,咋咋唬唬的大嗓门先提前报了信:“我回来啦!”
潇湘不情不愿地跟在她后头进了门:“你们爱玩就去玩,为何非要叫上我?”
宋渡雪忽然皱眉一嗅,闻到股突如其来的油辣子味,一冲进来就开始攻城略地,香炉中的名贵熏香兵败如山倒,不过片刻就连影都找不到了,整个仙宫被一股喷香的饭味笼罩,好像有谁在里面炒了俩菜。
“当然是叫你来一起吃好吃的,怎么啦,不乐意?我专门给你拎回来的耶。”
朱菀拎回来几个大纸包,有些外面还渗出了油渍,看得宋渡雪脸色一变,连忙跳下坐榻,抢在她落座之前把摆在桌上的古籍字帖全收走了。
“再说了,好不容易休个假,你不休息也得让关先生休息吧,哪有人休假还整天找先生请教学问的?我要是关先生我都烦死了。”
“你要是能成关先生,我也离气死不远了。”潇湘没好气地说,但听到“专门带回来”几个字,还是坐下来拿起筷子,结果刚尝了一口就被辣出了眼泪:“嘶——这是什么?好、哈、好辣。”
朱菀忙给她倒茶,强忍着笑道:“辣子鸡,蜀中老乡现炒现卖的,地道不?”
潇湘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连喝三大口:“你明知道、我、嘶哈、吃不了辣!”
朱菀拼命憋笑,还是乐成了个瓢:“可我也没说每道菜都是专门给你带的呀?那是我自己馋了才买的,连这么明显的辣菜居然看不出来,别是读书读傻了吧?”
潇湘活像煮熟的螃蟹,脖子以上全红了,不知道是辣的还是气的,她跟朱菀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凑近了必得打起来,夫妻尚有七年之痒,这俩人却能四年如一日的互扯头花,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哎哎,我投降我投降,女侠别打了,嘶,疼疼疼!”
朱菀这小混世魔王如愿挨上了一顿淑女乱打,抱着脑袋求饶道:“看这个,蟹粉汤包,怎么样,是你喜欢的吧?还有这个,犀角梳,漂不漂亮?我一看就觉得你喜欢,你屋里那梳子的牙都豁了,快换成我这个好看的。”
潇湘劈手夺过梳子,仔细一看的确精巧,应该是精挑细选来的,脸颊绯红地瞪了朱菀一眼,勉强算是饶过了她。
朱菀这才夹了块辣子鸡,边嚼边说:“我这两天打听到了好多消息,居然真像你说的一样,那群人不只是师徒或者朋友关系,我听人说,他们抱团已经很久了,总是形影不离的,几乎就像个小门派。”
宋渡雪点点头:“他们靠什么聚拢人心?相似的道?”
“差不多,好像是都崇拜同一个神,叫做……哎哟,叫啥我忘了,总之是个山神。”
宋渡雪笑了一声:“嚯,修道之人信神?有创意。”
“咦?什么意思?”
只要有朱菀在,朱慕随时都得解答她的傻瓜问题,但凡换个人早都不干了,也幸亏他是朱慕,才能不厌其烦:“修道之人以道心修行,不信神佛,但在外邦另有一种修士,不求道心,凭信仰修行,称作巫。”
“不论道还是巫皆需要纯粹,既要又要只会互相扯后腿,反倒平庸。”宋渡雪呷了一口茶,“散修拉帮结派,是想自立门户吧。”
朱菀一个劲的点头:“可不是嘛,这群人在散修中还挺出名的,听说他们老早就在物色地方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儿。你知道当时他们抢的东西是什么吗?据说就是块风水宝地,最适合修建门派,这下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难怪当时说不给他们,全都急得直跳脚。”
宋渡雪挑眉:“风水宝地?具体在哪,你问了吗?”
朱菀得意地拍拍胸口:“当然,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可是三清包打听!”从袖中取出张简略的手绘图:“喏,叫做青萍山庄,要足足十万灵铢呢。”
朱慕端详图上地势片刻,点点头:“背山面水,聚灵合气,的确是个好地方。”
宋渡雪却道:“怪了,这么好的地方,留着当后院不也行,为何要卖?”
潇湘凑过来看了一眼,起身去宋渡雪书架上翻找半天,抽出一卷舆图展开,两相对照一看,几人皆发现了端倪——河流的位置不对,舆图里的河水并不从山庄附近流过。
朱菀惊奇道:“不会吧,难道卖东西的是个骗子?”
“不应当,琳琅轩虽然爱耍滑头,但若连最基本的真伪都不查,也不必再开下去了。”宋渡雪看看舆图,又看看山庄草图,凝神思索了一会,眉头倏地解开:“哦,我知道了。”
潇湘:“什么?”
宋渡雪点了点舆图中河流的上游:“这里是安丰堰。”
潇湘也立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条河本来流经山下,因为安丰堰让河水改道,两张图才不一样。”
朱慕道:“河流改道不祥,此地的风水若被人为破坏过,便不适合修炼。”
“但现在不是破坏,是有人把破坏过的风水复原了。”宋渡雪蹙起眉头,神色微沉:“要恢复河道,必须毁坏安丰堰,但安丰堰引走的河水要用于灌溉下游的农田,事关凡人生死,哪个修士敢乱动手脚?”
潇湘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宋渡雪沉吟片刻,卷好草图站起身来:“事有蹊跷,我去找琳琅轩的人问问。”
朱慕也起身道:“我也去。”
朱菀刚咬了一口蟹粉汤包,连忙囫囵塞进嘴里,烫得合不拢嘴,“嘶哈嘶哈”地站起来道:“等等,我也……”瞥见潇湘独自坐着不动,又改主意了,一屁股坐下:“不行,我得留下来,免得有人趁我们不在偷偷把好吃的都吃光了。”
潇湘不料此人竟然恶人先告状,大怒:“明明是你自己嘴馋,别推到我头上!”
登仙渡中,琳琅轩的人已经记住了这位戴着帷帽的贵公子,诚惶诚恐地将二人请进厢房,喊来了管事人。待宋渡雪表明来意,管事人二话不说,当即遣人去找出青萍山庄的卖主留下身份牌,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宁乱离?”
宋渡雪捏着身份牌,皱了皱眉:“这名字我有印象,是那个金丹期的散修?”
“对对对,大公子好记性,就是她。”
“又是散修……”宋渡雪垂眸思索了一会儿:“你管理琳琅轩,应该常与众多宗门打交道,青萍山庄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管事人“嘶”了一声,盯着旁边的花瓶想了许久,才说:“没有,从来没听过。不过大公子尽管放心,此地我们查证过了,确实存在,山水地貌也与图画一致,没有问题。”
他这句马屁算是拍到了马腿上,宋渡雪嘴角一抽,心说就是因为一致才有问题,隔着面纱翻了个白眼。
不过凡间众生对修士而言,与在屋外筑巢的蚂蚁没什么区别,繁衍数代也不过晃眼的时间,不主动残害就行,自然不怎么关心,遑论了解,意识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宋渡雪将木牌还回去,与朱慕一同来到身份牌上记录的住处,见有个小道童正在中堂洒扫,招手把人叫来,笑眯眯地将几颗灵铢放进他手心:“小道友,向你打听个事,请问宁乱离宁姑娘可是住在此处?”
小道童难得见到出手这么阔绰的客人,喜笑颜开道:“是,是,宁姑娘的确在此落脚,仙君也是来求见的吗?”
宋渡雪颔首:“不错,麻烦你引见一番。”
“哎呀,宁姑娘还没回来呢,仙君稍候,等她来了我与她说。仙君要不要尝尝我们家的茶点呀,都是灵花灵露做的,尝过的都说好!”
两人便在堂屋坐下,喝茶静候。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过去,门帘被人掀开,道童欣然地招呼道:“宁姑娘,您回来啦!哟,竟还带了客人,这可巧了,这边也有两位客人正等您呢,早早地就来了。”
宁乱离不耐烦地摆摆手:“不会又是来找我结交的吧,不是早跟你说都回绝掉吗?姐姐忙着招待朋友,不见不见。”
小道童赶忙凑近,压低声音急道:“不是的姐姐,这个不一样,这个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你还是见一见为好!”
宋渡雪放下茶杯,重新盖上面纱,起身彬彬有礼道:“宁姑娘,久仰大名,还有后面这位……”
目光往后一转,顿时傻了,脱口而出:“朱英?你怎么在这?”
宁乱离惊讶地看向身后:“你们认识?”
朱英也没想到在这也能偶遇他俩,哭笑不得地点头道:“算是吧。”又看向宋渡雪:“好巧,你自由了?”
她不提这茬还好,多问一嘴,又不知道哪里触到了宋大公子的霉头,语塞了片刻,凉凉道:“比不得姐姐自由,除了三清宫,哪儿都能看见你。”
“……”
朱英瞥一眼宁乱离,恍然大悟,心道不好,她惯常十来天才回去一趟,扬言是学宫事务忙碌,结果被人当场撞破她大晚上不回寝舍,和一个漂亮姑娘结伴进了客栈,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正想解释,宁乱离却眸光一凝:“三清宫?难道你就是那个……”
宋渡雪把脸转回去,也不装模作样地客气了,点了点头道:“我有事找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乱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许久,似在斟酌,就在众人皆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却一歪头笑了,招手道:“行啊,正好我准备给她引荐一位贵人,既然是她的朋友,就一起来见见呗。”
宋渡雪诧异道:“原来还有贵客?我这趟倒是来得巧了,只是几位姑娘兰闺雅叙,我擅自打搅,是否不妥?”
“别客气,贵人不是姑娘,也是个男子,二位看起来年纪相仿,应当能聊得来。”宁乱离丝毫不慌,反而笑里藏刀地挑衅道:“也叫她好好看看,到底哪个更好。”
宋渡雪沉默片刻,饶有兴趣地笑起来,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道:“是么?她想看看哪个更好?”
宁乱离还在拱火,嘻嘻笑道:“自然是,又不是卖身为奴,还不准走吗?三清究竟是打算帮扶,还是打算囚禁?”
朱英:“……?”
虽然根本听不懂你俩在说什么,但是你们能不能先别说了,我怎么越听越怪呢?
宋渡雪气极反笑,径直从朱英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她:“姑娘这么一说,我倒着实想请教一番了,请带路。”
于是在一阵无比诡异的暗中较劲中,四人先后上楼,宁乱离走到一间房门口,先叩了三下,方才推门而入。
房间供单人居住,不算大,站进四个人后就显得拥挤了,花窗半掩,窗边坐着一位美若天上仙的少年,模样约莫十四五岁,正安静地眺望着近巷与远山。
街巷闹哄哄,而屋内静悄悄,他仿佛一道屏障隔在中央,在他身后,热闹好像一下子就离得很远了。
那少年闻声回过头来,见到意料之外的三人,仅仅略微诧异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仙子,你只告诉我有客人,却没说过客人有三个。”
宁乱离看热闹不嫌事大,掩唇笑道:“这姑娘是我带来的,那俩人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人算不如天算,正巧撞在一块了,我也没料到。”
朱英听她提起自己,方才回过神来:“在下朱英,听说公子想见我?”
少年颔首:“嗯,不着急,仙子先请坐,喝杯茶润润嗓子,我招待完这边的两位朋友再与你细说。”
宁乱离半晌没听见回应,扭头一看,发现朱英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少年,浑然已看呆了,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噗嗤”笑出了声,伸手在朱英眼前晃了晃:“喂,别看了,再看要收你灵铢了。”
少年眉眼弯了弯,含笑道:“无妨,这张脸若能得仙子青睐,也不算是白生。”
朱英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赶紧低头拉开椅子。
并非色迷心窍,只是这人不仅脸生得极好看,而且她一见就觉得无比亲切,刚才仔细端详半天,才发现若是遮住上半张脸,他嘴唇与鼻尖的形状,几乎就和小时候的宋渡雪一模一样。
朱英盯着杯中翻滚的茶叶,一边啜饮一边心有余悸地想,世上居然有人会长得这么相似,难道说果真是美人美得千篇一律,丑人丑得各有千秋?
对了,宋渡雪刚才还气势汹汹,一副要找茬的模样,为何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难不成他也看呆了?
少年双手搭在扶手上,熟练地滚动了两圈,转向这边来,原来那并非椅子,而是轮椅,朱英这才发现他衣摆下面空空如也,只有布料搭在椅子上——竟然是个残疾。
“二位朋友特意登门拜访,是为了何事?”
宋渡雪沉默良久,直到朱慕都察觉不对劲,疑惑地看向他,才终于开口,语气阴晴不定:“青萍山庄那快地,是你挂出来的?”
那少年显然也没料到他这么不客气,上来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好笑地反问:“是又如何?地契文书俱在,三清莫非还要查我的官府批文不成?”
宋渡雪却没搭理他,转过头仔细端详了房间一圈,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嘲弄的轻笑:“哈。”
少年似乎被他傲慢的态度惹恼了,虽仍面带微笑,眼神却冷了下去:“敢问这位朋友,何故发笑?”
“我笑殿下有本事,小小年纪就敢搅弄风云,毁江堰,改水道,抛砖引玉,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何等聪颖。”
那少年被他一语道破身份,脸色剧变,震惊与恼怒还没爬上脸,骤然意识到什么,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唰地白成了纸。
“我还笑殿下大义,隐姓埋名,甘为鹰犬,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不敢进门,躲在这种破茅房里卧薪尝胆,敢问图的是什么大业?”
宁乱离眼看着他每说一句,少年的气势就弱一分,最后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带回来了个不得了的人,震惊地问:“你跟他,也认识?”
宋渡雪一把掀起帷帽的面纱,露出底下那张与少年有三分相像,却更加锋芒毕露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也正想问呢,我们认识么,陈清晏?”
虽然多年不见,陈清晏却还记得他虽不常生气,可每一回都是动真格的,完全不敢正眼瞧他,蔫头搭脑地叫了一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