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等小蔡冲到院子里的时候,哪里还有李玉琴的影子?
放眼望去,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黄土路,在炙热的阳光下,一直延伸到远方。
那个女人,早就骑着自行车,走远了。
小蔡的腿都快跑断了。
他感觉自己的肺像是两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往外漏气,嗓子眼儿里全是铁锈味。
但他不敢停。
他玩了命地蹬着两条腿,在那条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狂奔,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前面那个骑着自行车的背影嘶吼。
“大姐!!”
“李大姐!!”
“您等等!您等等我啊——!”
前面的李玉琴,像是没听见一样,自行车骑得不紧不慢。
小蔡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知道,这要是真让人走了,捅到上面去,他和陈主任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大姐!是我们不对!”
“是我们狗眼看人低!是我们觉悟不够高啊!”
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求求您回来吧!”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凄惨,李玉琴终于不急不慢地捏住了刹车,一只脚踩在地上,回过头,淡淡地看着他。
那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口古井,看不出喜怒。
小蔡一个踉跄,总算冲到了她跟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玉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催。
过了足足半分钟,小蔡才缓过劲来,他抬起头,脸上又是汗水又是尘土,狼狈不堪。
他对着李玉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大姐……主任……主任请您回去,说一定给您把事情解决了!”
李玉琴挑了挑眉,没说话。
小蔡赶紧又补了一句。
“保证!我们保证给您解决得妥妥当当的!您就放心吧!”
李玉琴这才重新跨上自行车,调转车头,慢悠悠地往大队部骑了回去。
她一进办公室的门,刚才还坐在椅子上摆官威的陈主任,“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脸上已经堆满了菊花似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哎呀!大姐!你可算回来了!”
他不由分说,亲自给李玉琴拉开了刚才那条长板凳,还用袖子使劲地在上面来回擦了好几下。
“快坐,快坐!刚才都是误会,是我们思想觉悟不够,没有深刻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说着,他又一阵风似的刮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那个搪瓷缸子,涮了又涮,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双手捧着,送到了李玉琴的面前。
“大姐,喝口水,润润嗓子。”
“你啊,就好好跟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态度,跟刚才简直是判若两人。
小蔡站在一旁,看着自家主任这副谄媚的样子,下巴都快惊掉了,但心里却只有庆幸。
幸好,幸好把人给请回来了。
李玉琴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却没有喝。
她只是把杯子放在了板凳上,抬起眼,平静地看着陈主任。
“我爹妈,从小就重男轻女,”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我底下,有三个弟弟。”
“可以说,这三个弟弟,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结了婚,我男人乔明远,是个军人,他的工资、津贴,大半也都填了我娘家那个无底洞。”
陈主任和小蔡静静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
“现在,我男人因伤退役了。”
“国家看他为国立过功、流过血,给他安置了一套房子,安排了一个邮局的工作,还给了一笔不菲的安家费。”
李玉琴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那三个好弟弟,就像是闻着血腥味的狼,全都扑上来了。”
“他们要分房子,要抢工作,要把我男人拿命换来的安家费,全都刮走。”
“我不愿意,我妈就觉得我疯了,中了邪,被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窍。”
“所以,她三番五次跑到我家里来闹,今天更是变本加厉,直接花钱雇了神婆,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往我身上泼黑狗血,说要给我驱邪。”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小蔡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正是热血方刚的时候。
他听完,气得脸都涨红了,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操!”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他妈还是人吗?!吸血鬼都没这么狠的!”
陈主任的眉头,也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简直是胡闹!”他沉声说道。
“你爸妈这做法,也太过分了!还有你那三个弟弟,也真是够不要脸的!”
“这都成年了,我估摸着孩子都不小了吧?怎么还跟个水蛭似的,死死地趴在姐姐身上吸血!”
李玉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之前他们来家里闹,我找过我们村里的干部,干部出面说了他们一顿,总算是消停了几天。”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
“可是,他们只是换了个法子来折腾我。”
“主任,我实话跟你说,我妈这是铁了心了。今天她能找神婆泼我狗血,明天就可能做出更出格的事。”
“如果我不把房子和工作都交出去给我那三个弟弟,我怕是连安生日子都过不上了。”
这话里透出的绝望,让陈主任心里猛地一凛!
他立刻意识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家庭纠纷,而是潜在的重大安全隐患!
“啪!”陈主任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身来。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虚伪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大姐,你放心!”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我们红星大队部,管定了!”
“我陈建军今天就在这儿给你打包票!我一定给你把这件事解决妥当了!”
“绝对!不会再让你那个妈,还有你那几个不知廉耻的弟弟,再敢上你家的门,找你半点麻烦!”
陈主任的保证掷地有声,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玉琴脸上了。
他觉得自己这番表态,已经足够有诚意,足够有力度。
然而,李玉琴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陈主任,我妈那个人,你别看她闹得凶。”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刚刚才热血上头的陈主任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在家里,她根本做不了主。”
“真正拿主意的,是我那个爹,李大壮。”
陈主任和小蔡都愣住了。
李玉琴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又出现了。
“我爹这个人,一辈子最好面子。”
“在村里,在外面,谁不夸他一句老实人,夸他一句通情达理?”
“他最喜欢营造自己豁达大度、与人为善的老好人形象。”
“今天这事,就算你们把我妈骂个狗血淋头,他也只会在你们面前表示自己愧疚,表示自己没办法,都是女人要闹……下一次,他又能纵容我妈干出别的事情来。”
李玉琴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地扎进陈主任的心里。
“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懂?
陈主任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怎么可能不懂!
这种人,他们当干部的见得多了!
爱惜自己的羽毛,比爱惜什么都重要!
自己永远是伟光正的,脏活累活,得罪人的事,全都让老婆孩子去干!
事情办成了,他坐享其成;事情办砸了,他还能出来当好人,收拾烂摊子,博一个好名声!
这算盘,打得简直是震天响!
“懂了!懂了!我彻底懂了!”
陈主任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看向李玉琴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敬佩。
这女同志,不简单啊!
看问题,简直是一针见血!
李玉琴见他一点就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了自打进门以来的第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陈主任,我就知道,您是真心实意为我们老百姓办事的好干部。”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这事儿就拜托您了,我们一家老小,能不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全看您了!”
听着这顶突如其来的高帽子,陈主任的嘴角都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这夸奖,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打他的脸。
可偏偏,他又没法反驳。
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大姐你放心!这事包在我们身上!”
李玉琴说完,也不再多留:“行,那就拜托陈主任了,我就先走了!”
她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干脆利落地走出了大队部的院子。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小蔡才凑到陈主任身边,小声地问:“主任,那……李大壮那边,咱们怎么搞?”
陈主任抹了把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付这种要脸的,就得让他没脸!”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至于要怎么让他没脸嘛……小蔡,你给我想想办法?”
小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