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顺听着媳妇儿连珠炮似的控诉,脸上那点绷着的劲儿终于松了。他没憋住,噗嗤一声低低笑了出来,肩膀微微耸动着。他一边笑,一边走到炕沿边,挨着李晓梅坐下。
李晓梅被他这一笑弄得更懵了,也更气了,抬手就捶了他胳膊一下:\"你还笑。\"
\"哎哟!\"苏长顺夸张地吸了口凉气,顺势抓住媳妇儿捶打过来的小拳头,握在自己宽厚,带着薄茧的手掌里。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和李晓梅因为激动而微凉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好媳妇儿哎,\"苏长顺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声音带着点哄人的调调,凑近了些,\"谁说我这是图报了?我图他个小毛孩子什么报?\"
他看着李晓梅依旧气呼呼的眼睛,耐心地解释,用她能听懂的最朴实的道理:\"你看啊,我求娶你的时候,空着手去的?\"
李晓梅一愣,下意识地摇摇头。
\"可不是嘛。\"苏长顺一拍大腿,\"我那是拎着两瓶西凤,两条大前门,诚心诚意去的吧?为啥?空口白牙喊晓梅嫁给我吧,你爸妈能乐意?能信我?\"
他把话锋转回来:\"光齐这孩子,是求我帮忙,救他弟弟,这没错吧?我答应帮忙,担着得罪刘海中的风险,这也没错吧?可人家一个小毛孩子,穷学生一个,兜比脸还干净,他能学我去买烟买酒孝敬我?\"
苏长顺摇摇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不能啊,那就换个等价的东西呗,他现在最能拿得出手,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他那点我以后发达了不忘你的承诺吗?你情我愿的事儿,白纸黑字他还写不了呢,就凭一张嘴认账,这账值不值钱,得看人,我看光齐那小子,倒像个重诺的种儿,有点盼头。\"
他顿了顿,看着李晓梅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加了一把火,带着点调侃:\"再说了,媳妇儿,你想啊,他中专毕业,分配工作,站稳脚跟,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没个三五年下不来,那时候谁知道世道咋样?谁知道我苏长顺混得怎么样?指不定混得比他好呢,谁帮谁?还不一定,我这恩情放那儿,也就是个念想,一根线,拴着呗,将来有用最好,没用也亏不了啥。\"
苏长顺身体微微后仰,姿态放松,眼神里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和看透世情的精明:\"还有啊,我这也不算白帮忙,顺手就给刘胖子添了个大堵,你是没看见他刚才那脸色,被我几句话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比打他一顿还解气,就冲这个,也值了。\"
他最后一句,图穷匕见,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晓梅:\"最重要的是…我媳妇儿这么善良,心软的小菩萨在那儿看着呢,可我这么为难他一下,再勉为其难出手救人,这不才显得咱家晓梅心肠最好,不忍看孩子受苦吗?好人名声,都让给你了。\"
\"你…你瞎说什么呢。\"李晓梅被他最后这句直白又带着浓浓打趣意味的话,说得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刚才那点正义的愤怒和替光齐不值的心思,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冲得七零八落,心里那股气也泄了大半。
她这才回过味来,丈夫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分明是在拐着弯哄她,逗她,让她别生气呢,还暗戳戳表了个功。
李晓梅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又要捶他:\"油嘴滑舌,谁要你成全好人名声。\"
苏长顺早有防备,笑着侧身躲开,顺势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和满足:\"行了行了,刘家那点破事,过去了。以后打不打,看刘胖子能不能被我吓住。咱们过自己的日子。我这忙也没白帮,给刘胖子心里插了根刺,给光齐那儿记了笔账,值了,咱们也赶紧洗洗睡吧,明儿还上班呢。”
李晓梅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口沉稳的心跳,是啊,这男人,是混了点,是精了点,可他的算计,好像…从来都落到了实处,护住了这个小家。而刚才他维护自己善良名声的那点小狡黠,更让她心里某个角落,偷偷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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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刘家夜晚的饭桌旁,昏暗的灯光映着刘海中那张心事重重的胖脸。桌上摆着简单的窝头咸菜,他却没什么胃口,筷子在碗里拨拉了半天,一粒米也没送进嘴里。
刘海中放下筷子,端起粗瓷碗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喉结滚动,发出沉闷的吞咽声。他抹了把嘴,目光有些飘忽地看向正在收拾碗筷的媳妇李氏,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忐忑和试探。
\"他娘,你说…今儿下午苏长顺那小子说的…王主任真会因为我在家打孩子…对我有意见?有看法?\"
李氏正端着碗筷的手顿了一下。她能看到丈夫眉宇间那点藏不住的焦虑。她心里巴不得刘海中能少打孩子,尤其是光天,打得最多的就是他。她顺着丈夫的话,小心翼翼地点头,声音轻轻的。
\"嗯…苏家小子说的…是有些道理。王主任那人,最重规矩,也最烦院里闹腾。上次老太太那事儿,她不就发了好大火?你这打孩子动静大…万一传出去,影响确实…不太好。\"
刘海中听着媳妇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像两条拧在一起的肉疙瘩。他烦躁地摆摆手,像是要挥开什么看不见的烦心事。
\"啧,光听他说有啥用?是不是真有意见,光在这儿瞎琢磨顶个屁用,打听打听不就清楚了?\"
李氏看他脸色不好,不敢再多说,赶紧端起碗筷,低着头快步钻进厨房,灶膛里传来柴火噼啪的轻响,像是在掩饰屋里的沉闷。
刘海中一个人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心里翻江倒海。
打听?怎么打听?
他自己去街道办问?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万一王主任本来不知道,他一问,反倒提醒人家了,不行,绝对不行。
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徒弟,贾东旭。
对,就是他了,这小子,自从易中海劳改后,在厂里跟过街老鼠似的,是他刘海中大发慈悲,收了他当徒弟,给了他一个在锻工车间立足,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份恩情,天高地厚,他贾东旭就该给他刘海中当牛做马,鞍前马后。
至于怎么去打听?用什么名义?会不会碰钉子?那是他贾东旭该操心的事,他刘海中只要结果,只要一个准信儿,看看王主任到底有没有因为他打孩子这事儿,对他这个后院联络员有没有不好的看法。
想到这里,刘海中烦躁的心稍微定了定,他端起碗,把剩下的凉水一口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进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点隐隐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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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锻工车间。
灼热的铁块在铁砧上被反复捶打,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铛,铛!\"声,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汗水和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火星子不时从锤下迸溅出来,在昏暗的车间里划出短暂的光痕。
刘海中背着手,腆着肚子,在几个工位间踱着步,目光扫过汗流浃背的徒弟们,最后停在了贾东旭身上。贾东旭正抡着大锤,手臂上的肌肉贲张,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工装,紧贴在皮肤上。
\"东旭!\"刘海中喊了一声,声音在嘈杂的车间里不算大,但足够让贾东旭听见。
贾东旭动作一顿,放下锤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师傅,您找我?\"
刘海中脸上挤出一点和蔼的笑容,拍了拍贾东旭汗湿的肩膀,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了些:\"嗯。最近学得咋样?还习惯不?在车间里,没人欺负你吧?\"他摆出一副关心徒弟的姿态。
贾东旭连忙点头,语气带着感激:\"挺好的,师傅!多亏了您照顾,没人敢欺负我。\"他心里清楚,没有刘海中的收留,他在锻工车间确实寸步难行。
\"那就好,那就好!\"刘海中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脸上的和蔼淡去,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表情,声音压低了些。
\"东旭啊,昨儿个,苏长顺那小子跟我说了个事儿。\"他顿了顿,观察着贾东旭的反应,\"他说,我在家教育孩子,打两下,王主任知道了,会对我这个联络员有看法,会影响我在街道的形象,对这个事你怎么看?还是你也觉得…王主任真会在意这个?\"
贾东旭脑子里飞快转着,看着刘海中那张看似询问实则带着审视的胖脸,只能硬着头皮,思虑片刻,含糊地应道:\"呃…这个…应该…会有点吧?毕竟…王主任管着街道,最讲究安定团结…\"他心里却在暗骂:就你这草包,打不打儿子,王主任一样看不上你,但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
刘海中听了,胖脸上的肉抖了抖,眼神阴沉了些,但没发作。他点点头,仿佛很认同贾东旭的分析,然后图穷匕见。
\"嗯,你说得对,这事儿啊,不能光听苏长顺瞎咧咧,也不能咱们在这儿瞎猜,得弄个准信儿。\"他盯着贾东旭的眼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样!东旭,师傅给你个任务,下了班,你去趟街道办,想办法,跟王主任或者她身边人,打听打听,看看王主任到底有没有因为我教育孩子这事儿,对我刘海中有看法,记住!重点是教育孩子这事儿,别的不用提。\"
贾东旭一听,整个人都懵了,脑袋嗡嗡的,让他去街道办打听这个?这…这怎么打听?
难道直接冲进王主任办公室问:\"王主任,我师傅刘海中在家打儿子,您对他有意见吗?\"
这不是找死吗?不被轰出来才怪,弄不好还得挨顿教育批评。
他感觉头皮发麻,后背瞬间又冒出一层冷汗,比刚才抡大锤出的汗还多。
刘海中显然看出了贾东旭的为难和不愿,但他毫不在意。他需要的不是过程,是结果,他胖脸上那点伪装的温和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威压和命令。
\"怎么打听,那是你的事儿,我不管你是旁敲侧击,还是找熟人递话,总之!\"他声音加重,带着威胁的意味,\"我要知道结果,我只要知道王主任到底有没有因为这个事儿,对我刘海中有了不好的看法,明白吗?\"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那无声的威胁在空气中发酵,然后才慢悠悠地补充道:\"不然…你这锻工的手艺,想学好,还想评熟工,可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贾东旭完全懂了,不听话?不办成这事?他这跪求的徒弟位置,甚至进步的希望,都可能泡汤,刘海中绝对干得出来。
巨大压力瞬间攫住了贾东旭,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哪里还敢犹豫,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颤音:\"明白,师傅,我…我一定想办法,一定帮您打听出来。\"
刘海中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挤出一点笑容,拍了拍贾东旭的肩膀:\"嗯!这才是我的好徒弟,师傅果然没看错你,下了班就去,我呢…就在家等你消息。\"说完,背着手,迈着方步,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贾东旭站在原地,看着师傅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心寒的是刘海中一个不满意随时就要抛弃他,他贾东旭鞍前马后,跪地恳求,却换不来一丝师徒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