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苏长顺心里早就活泛开了。
这年月无论是电影还是广播,板报,都是主流宣传口子,上头会同意拍摄鲁迅的《祝福》,要达到的效果必定是那种——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看完就想冲出去砸烂旧世界建设新社会的怒火,这本子里,祥林嫂光掉眼泪有个毛用?
所以要突出上头宣传的主题立意,可以给祥林嫂加点硬货,爽文套路安排上,情绪必须拉满!
逃跑被抓回?光哭不行,眼神给我瞪得圆溜,台词?老虔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被按头拜堂?闷哼一声?
不行,嗓子给我嚎劈了:我x你祖宗,卖女人生儿子没屁x!
捐门槛被嫌?绝望发呆?
不行,冷笑配上,最好盯着鲁四老爷,讽刺安排上:呵呵,你丫的假道学,晚上睡觉小心点。主打一个就不服就干?
冻死在雪地里?光攥着小鞋不够。
嘴角给我歪起来,配个无声的嘲讽脸,大骂:这操蛋世道…老子下辈子投胎…掀了它。
虽然结局不变,还是嗝屁。
但要死得带劲,死得不服,死出一股老子记住你们了的冤魂气场。
让观众跟着憋屈,然后一看自己活在解放后——哎嘛,瞬间通畅,比喝十瓶红星二锅头还提气,这爽点不就来了吗?
精神胜利法也是胜利,鲁迅先生都玩这套。
我苏长顺,不过是帮观众把不爽放大,把憋屈转化成干翻旧社会的燃料罢了。
这波…应该不算魔改吧?应该…能过审吧?
刚才心里想的是还珠格格那套风格?当然他脑子还没病——这种骂街太夸张了,不严肃,他怕说了,老汪会把他扫地出门,收起思虑,把台词收收,这个能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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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汪厂长,我斗胆说一句啊,您别见怪。就是…这故事看完,心里太压抑了,从头到尾,祥林嫂就像砧板上的肉,被命运,被礼教,被周围的人,一刀一刀地凌迟,连一点反抗的浪花都翻不起来…最后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冻死在雪地里…这…这看完,观众心里得多堵得慌啊?\"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汪厂长的脸色,见对方没有不悦,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继续说道。
\"咱们现在拍电影,宣传的是什么?是新社会,是改天换地,是劳动人民翻身做主人,是要给观众希望和力量。《祝福》揭露黑暗,批判旧社会,这立意绝对没错,是深刻的,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咱们在展现黑暗的同时,是不是也得给观众一点光?一点反抗的火种?一点…哪怕最终被扑灭,但也曾闪耀过的精神力量?\"
汪厂长的眼睛瞬间亮了。
身体微微前倾:\"小苏,接着说,你的意思是?\"
苏长顺心里有了底,思路也清晰起来。
\"我的意思是,祥林嫂这个人物,在剧本里,能不能…给她加点骨头?加点刺?不能让她从头到尾都那么逆来顺受,像个面团一样任人揉捏。\"
他拿起剧本,翻到祥林嫂被婆婆卖掉后逃跑又被抓回的那段。
\"比如这里,她被捆着押回去,面对婆婆和卫老婆子的刻薄羞辱,她能不能不只是哭?能不能抬起头,用那种…带着恨,带着不甘,带着绝望的倔强眼神,狠狠地瞪着她们?甚至…能不能让她在被强行按着拜堂的时候,猛地挣脱,喊一句:你们凭什么卖我?我不是牲口!哪怕喊完就被堵住嘴,被打晕…但这种无声或有声的抗争,必须要有,要让观众看到,她不是没有灵魂的木头,她心里有火,只是被那个吃人的社会强行压灭了。\"
他又翻到祥林嫂捐门槛后,依旧被鲁四老爷家嫌弃,被柳妈等人背后嚼舌根那段。
\"还有这里,她被赶出鲁家,拿着那点可怜的积蓄,站在寒风里。她看着那冰冷的鲁府大门,看着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路人…她心里难道只有认命吗?能不能让她眼神里除了绝望,还有一丝…被逼到绝路的狠厉?或者,让她喃喃自语一句:门槛捐了…罪赎了…为什么还是容不下我?这世道…到底要逼死多少人才够?这比单纯的哭泣,更能震撼人心,更能让观众感受到封建礼教的荒谬和残酷。\"
苏长顺越说越投入,仿佛真的在为一个虚构的人物争取尊严。
\"当然,结局不能改,祥林嫂必须死,这是鲁迅先生定下的悲剧基调,是控诉旧社会最有力的武器,但是,她的死,不能是悄无声息的,不能是麻木的,她可以倒在雪地里,手里紧紧攥着儿子阿毛那只没被狼叼走的小鞋…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但她的表情,可以是平静中带着一丝解脱,甚至是一丝对这不公世道的嘲弄,让观众感受到,她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种无声的控诉,让观众看完,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股想要砸碎那个旧世界的火,然后,当他们走出电影院,看到外面阳光明媚的新社会,看到当家做主的劳动人民…那种新旧对比的冲击力,那种换了人间的强烈感受,不就出来了吗?\"
他最后总结道。
\"汪厂长,我的想法就是:祥林嫂的悲剧命运不能改,但她的精神内核要硬,要让她有挣扎,有质问,有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哪怕最终失败,也要让观众看到,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底层人民并非全是麻木的羔羊,他们心里有火,只是被无情地扑灭了,这样,才能更深刻地反衬出新社会的光明和可贵,才能让观众在压抑之后,爆发出对新生活的无限热爱和建设热情,这,才是咱们拍这部电影的最终目的吧?\"
苏长顺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
他这番话,其实是在小心翼翼地打擦边球。
既尊重了鲁迅原着的核心悲剧性和批判性,又巧妙地加入了符合当下斗争精神和新旧对比宣传需求的元素,尤其是强化了人物的抗争性和觉醒意识。
汪厂长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眼神深邃,显然在反复咀嚼苏长顺这番话的分量和可行性。
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安静。苏长顺心里也有点打鼓。
会不会说得太过了?毕竟鲁迅先生的原着地位摆在那里…
突然!
\"啪——\"
汪厂长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兴奋和赞赏的光芒。
\"好,好,说得好,小苏,你真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抗争,质问,精神的火光,哪怕最终熄灭。对!就是这个味儿,我们之前的改编,太拘泥于原着的悲惨描写了,只想着怎么把祥林嫂的惨拍出来,拍得让人哭,却忽略了这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层面的抗争和控诉,忽略了这种悲剧力量背后,对新社会的强烈呼唤。\"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苏长顺。
\"小苏,你的这番见解,简直是一针见血,拨云见日,把我们创作上的瓶颈一下子捅破了,鲁迅先生的原着是高山,我们改编电影,不能只描摹山脚的阴影,更要努力去触摸那山顶的精神之光,展现那被压迫者灵魂深处的呐喊,哪怕这呐喊是微弱的,是注定被黑暗吞噬的,但它存在过,这就够了,这就足以让观众在泪水中,燃起对新生活的无限向往。\"
他走到苏长顺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和真诚。
\"小苏,你这个朋友,我老汪交定了,以后咱们得多交流,你这脑袋瓜子里的想法,太宝贵了,这样,我马上安排编剧组的同志,就按你这个思路,重新打磨剧本,特别是祥林嫂那几个关键节点的心理刻画和台词,一定要改,要改出那种骨头和刺来。\"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深意。
\"等剧本改好了,开拍的时候,小苏,你可得来给我们当顾问,现场指导,放心,厂里不会亏待你,顾问费,署名权,都好说,咱们一起,把这部《祝福》,拍成一部真正震撼人心,发人深省,又能激发观众建设新社会热情的经典之作。\"
苏长顺心里乐开了花。
他不仅没掉坑里,反而成功展示了自己的价值,还捞到了一个京影厂电影顾问的头衔和未来深度合作的机会,这买卖,太划算了。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谦虚。
\"汪厂长您太抬举我了,顾问不敢当,能有机会向您和京影厂的老师们学习,是我的荣幸,只要厂里有需要,我苏长顺随叫随到,一定尽力。\"
有了这老汪的这层关系,这以后的电影圈,特别是开改以后,必有他苏长顺的一席之地,妥妥的幕后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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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厂长正和苏长顺聊得投机,办公室的门猛的被推开,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人急匆匆闯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叠厚厚的稿纸。
\"厂长,不好了,陈老师他…”小李话喊到一半,才猛地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个陌生的年轻人,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
汪厂长被打断谈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尤其是看到小李这副冒冒失失的样子,当着苏长顺这个他正极力拉拢的大才子的面,更觉得脸上挂不住。
他沉下脸,带着明显的不悦呵斥道:\"小李,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没看见我这里有重要客人吗?懂不懂规矩?\"
小李被训得缩了缩脖子,但脸上的焦急和无奈更浓了,他瞥了一眼苏长顺,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