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效忠太子,跟其他皇子向来泾渭分明。
但这并不影响轩辕璟在此刻化身为一道强势又明亮的金光,直直落在陶怡心上。
王爷他……是在替她出头吗?
陶怡将眼前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端出落尘花一般狼狈却仍旧楚楚动人的姿态。
看着陆未吟低垂眉眼,嘴唇绷直,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样子,陶怡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陆未吟默不作声,轩辕璟声音更冷了几分。
“既不曾好好习读,那就回去各抄上百遍。”
陆未吟脸上浮出不甘,嘴唇张合,最后又似认了命,咬牙答应下来。
轩辕璟吩咐星岚,“去车上将本王的披风取来。”
取来披风,轩辕璟让他递给陶怡。
“遮一遮。”
陶怡受宠若惊。
双手接过玄色披风,金线蟠龙暗纹若隐若现,抬眼偷瞄轩辕璟俊美矜贵的面孔,又飞快收回视线。
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乱跳,霞绯满面,如桃花般烂漫。
轩辕璟又安排人送陶怡回府。
陶怡裹着披风,昂首挺胸走出百味楼。
尽管脸疼得厉害,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弥漫着浓郁的油汤味,可是有这披风在身,就没人敢低看她一眼。
坐进马车,从百味楼门口经过,挑起车帘,见陆未吟还杵在那儿,那贱婢也还跪着,昭王面色深沉,似在训斥,陶怡心里愈发畅快。
目送马车走远,轩辕璟转身看向陆未吟,“想动陶直?”
他黑着一张脸,没人敢近前来触霉头,加上星罗卫守着,也没人靠得过来。
陆未吟始终低着头,臊眉耷眼,一副正在挨训的模样,语调却是轻快的。
“陶怡自己上门送礼,臣女却之不恭。”
轩辕璟双手负在身后,眸光深凝,“本王意会得可对?”
陆未吟头埋得更低了,“王爷机敏无双。”
她是真没想到轩辕璟反应会这么快。
原想着先把陶怡给猛激一下,事后再找轩辕璟通气,没想到他直接就把戏接过去了。
轩辕璟冷哼一声,似是气着了,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他走之后,楼里的一切像是重新活了过来,风动帘幔,人声交织。
伙计过来清理地上的油汤,陆未吟用力吸气,拉起跪着的尖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去。
坐进马车,尖尖拍着胸口长舒气,“小姐,我没拖后腿吧?”
自从有了采香,她已经许久没跟小姐出过门了,没想到今天一来就碰到这种场面,现在背心里都还浸着冷汗呢。
陆未吟不吝夸赞,“当然没有,做得非常好。”
尖尖娇憨一笑,片刻后忽又皱眉,肩膀也跟着垮下来。
“可这样一来,外头又该传小姐仗势欺人了。”
过完年小姐就十七了,早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就她现在这个名声……唉!
陆未吟完全不知道尖尖心里在琢磨什么,不以为然道:“传就传吧,谁人背后无人说?”
车轮缓缓碾过长街,行进中晃起车帘,和着人声,窜进一缕浓郁的桂花香。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铺上纸,抄写慕容老先生借阅的兵书。
毫笔在宣纸上留下工整的字迹,思绪也在一笔一划间被理清。
天擦黑的时候,邱嬷嬷来了,说老太君让她过去。
陆未吟早有心理准备。
她跟陶怡闹那一场,老太君总是要过问一下的。
来到万寿堂,只见屋里热气蒸腾。
“阿吟,快来。”老太君拿着筷子,将烫熟的肉片捞进盘子里,“刚刚好,快来吃。”
铜锅里炭火炽热,乳白的骨汤翻滚,浓香四溢。
陆未吟不自觉漾起笑来,“祖母。”
原以为是来接受盘问的,结果老太君只字未提,只问了下萧东霆留寺的一些细节,又说天气渐凉,问东西是否带齐。
萧东霆腿脚不便,福光寺又在山上,老人家难免挂心。
陆未吟咽下嘴里的肉,坦白从宽,“祖母,白日里,我在百味楼把陶怡给打了,您知道吧?”
京都这等繁华地界,消息传播的速度让人匪夷所思,若再遇到推波助澜的,不消一日就能传遍全城。
百味楼客来客往,老太君理应已经知晓了。
老太君喝了口汤,摆手。
“祖母年纪大了,是时候享享清福了。你们这些小鹰崽子啊,得自己飞出去看看。是扶摇青云也好,撞破南墙也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
老太君说得随意,陆未吟却听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目光穿过袅袅浅雾,老太君正在大快朵颐,夹成小块的鱼糕蘸上料汁,吃得每一道皱纹都透着满足……还有欢喜。
明明没笑,却自有笑意从眼里溢出来。
陆未吟心思百转,心里很快有了猜测。
她给老太君夹了一颗芥菜丸子,意有所指,“过两个月,祖母可想去福光寺瞧瞧大公子侍佛的进展?”
老太君抬起头,眸光交映,只一眼,两人心里就都有数了。
果然,轩辕璟将萧东霆在福光寺治腿的事透给老太君了。
不光如此,很可能连两人归属同营一事,也在老太君面前过了明路,所以老太君不管她打人,也不管她被轩辕璟罚抄女戒。
这样也好,日后行事能自由不少。
“我倒是想,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陆未吟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万一祖母瞧见大公子清减了,可别偷偷的在心里难受才是。”
老太君罕见的红了眼,舒口气,又继续吃东西,“侍佛就好比取西经,只要能取到真经,那便是值得的。”
陆未吟赞同点头,老太君又看向她,眼中的感激如浪潮层层堆叠。
“阿吟,你真是我们侯府的福星。”
自从这孩子来到家里,阿棠阿鸢逢凶化吉,现在连阿霆也有了希望,这不是福星是什么?
陆未吟笑意加深,明丽的眉眼透出几分姑娘家的娇俏。
“好,福星!以后您这颗老福星,就照着我这颗小福星,等您百岁的时候,咱俩还在这儿涮锅子。”
老太君一本正经,“一百岁怕是连肉都嚼不动了。”
“没事儿,到时候让您的重重重孙子给您剁成肉泥,全拿来汆丸子。”
“你这丫头。”
老太君被逗得朗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叹气,“若是阿霆不出事,说不定老婆子我这会儿还真已经抱上重孙子了。”
陆未吟倾身向前,好奇问道:“这话怎么说?”
老太君放下筷子,拿锦帕擦嘴,“你不知道,阿霆前年便与太仓令卫知节的幺女卫时月定下了婚约,盛元同我商量,等两个孩子成亲,就去御前给阿霆请封世子,谁成想突然出事……唉,也是没有缘分。”
永昌侯府历代侯爷皆为大雍肱骨,故萧氏传爵需获皇帝首肯,去御前请封。
“是卫姑娘那边退婚了?”
“那倒不是。是阿霆自知治腿无望,不想耽误人家姑娘,硬给退了婚。”
“这样啊。”
陆未吟低头喝汤,心道:太仓令不过七品官,对于永昌侯府来说,算是极低的门户了,萧东霆能与卫姑娘定下婚约,想来应是真心喜欢吧!
在老太君这儿吃饱喝足,陆未吟走回千姿阁,步伐迈得飞快。
风雨欲来,层云拢聚,黑沉的夜空压着疾风暗涌,让人心绪难宁。
千姿阁里,星扬已经等候多时。
“陆小姐,裴大人明日将会提审楚家兄弟,届时会在堂上揭露斥候小队的案子,王爷问您是否还有需要补充的线索。”
陆未吟神情严肃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白天在百味楼,裴肃还在说要等等幽州的消息,再决定何时提审楚风他们。
星扬如实回答:“就在一个时辰前,兵部大牢遭一伙歹人血洗,狱卒加外巡官差,还有男监所有囚犯,共计七十九人全部殒命。”
陆未吟墨瞳漆黑,宛如深渊。
是冲楚家兄弟去的。
“楚风他们怎么样?”
“陆小姐放心,二人无碍。”
楚家兄弟手里有牢门钥匙,且他们那间监室的窗栅是可以拆的,见势不对俩人就先逃了。
“没事就好,你回禀王爷,我这儿没有旁的线索了。”
星扬离开后,陆未吟久久站在窗前。
浓稠的夜色渗进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就会沉下来,将天地万物悉数碾成齑粉。
呼啸的风拉扯着灯光,明暗变换间,像是扑来的鬼魅厉影。
这一仗,终于要开始了。
凤仪宫里,紧闭的门窗和层层垂落的帘幔将风雨夜隔绝在外。
香雾袅袅,暖光静静流淌。
“只是让你杀两个人,你给本宫搞出这么大动静,实在是罪过!”
皇后手里捻着佛珠,摇头,发间凤钗微微晃动,半垂的眉目透着悲悯。
崔行舟跪地回话,“都是重囚,死不足惜。”
皇后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放下佛珠,凤眸抬起,皇后微微向前倾身,眼底只剩凝聚的锋芒,“告诉本宫,人,你已经杀掉了,对吧?”
缓慢慵懒的语调,如同一块巨石,缓缓压在崔行舟心上。
“回娘娘,男监众犯皆已毙命,无一遗漏,此二人必然也已经命丧刀下。”
他一直派人盯着兵部大牢,姓楚那俩小子被押进去后就没出来过。
牢里光线昏暗,他又只见过刘柯传回的画像,并未真正与楚家兄弟打过照面,宁杀错不放过,这才决定血洗男监。
再者,如此也可掩盖真实意图。
红唇上扬,眸光和声音一起软下来,“你办事,本宫向来是放心的。”
微微偏头,染着艳丽丹蔻的手抚上玉白的脖颈。
心腹高嬷嬷当即会意,飞快将殿内宫人清退。
崔行舟起身上前,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在皇后肩颈上。
强劲的手指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力道,一柔一刚在触碰中投下交叠的影子,皇后惬意的眯起眼睛,喉咙间泄出难耐的低吟。
一声惊雷后,外面大雨倾盆,殿内景如回春。
强势来袭的风雨中,厚重宫门缓缓拉开,裴肃怀揣一物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