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沉顶着脑袋里那翻江倒海的眩晕和鸟群带来的混乱,跌跌撞撞冲下山。回到熟悉的街巷,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头更沉——谷中同样鸡飞狗跳,人声鼎沸,抓鸡的、捂耳的、仰头看天的乱成一团。
就在他刚拐进一条稍僻静些的巷子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喂!臭小子!你一睡就是二十多天不见人影?这刚冒头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一个极其熟悉、带着焦急和如释重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莫沉一惊,扭头便对上余田那张写满“果然是你”的脸。“欸?余田?是你啊!”他松了口气。
“不是我还能是谁?这藏仙谷里,除了你小子能折腾出这万鸟朝凤的‘祥瑞’,还有谁?”余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上力道不减,拽着他就往回走,“别废话了,快跟我回家!”
“回家?去你家干嘛?”莫沉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咕噜声,他苦着脸,“我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余田脚步一顿,回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神复杂:“饿?二十多天水米未进还能活蹦乱跳喊饿,你小子也算是个奇人…边走边说吧,有一封你爹的信!”
“我爹的信?”莫沉心头猛地一跳,惊疑顿生,“寄到你家?他为何不直接给我?”
余田没再多解释,只闷头拉着满腹狐疑的莫沉快步回到自家小院。一进院门,莫沉那被灵气淬炼过也扛不住饥饿的肠胃又叫嚣起来。
“你这…还有吃的吗?我真的要饿晕了……”莫沉扶着厨房门框,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余田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亏你还知道‘饿’字怎么写!二十多天不吃不喝没把你饿死,阎王爷怕也不敢收你!厨房灶上温着一大锅粥,自己去盛!撑死算你的!”他朝灶台方向努了努嘴。
两人进了厨房,余田顺手抄起一个最大的海碗,揭开锅盖。浓郁的米香混合着热气扑面而来。他舀了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一大碗稠粥,塞到莫沉手里。
“喏,先垫着!”余田转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封口严实的信封,“你爹的信,收好了。”
莫沉接过信封,也顾不上烫,就着碗沿“咕咚咕咚”几大口,将滚烫的粥水囫囵灌下肚,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些许眩晕。他这才用袖子抹了抹嘴,急切地撕开封口,抽出信纸展开。
信纸上,只有一首墨迹淋漓的诗。莫沉匆匆扫过诗题——“父为赵府宴贺”。下面诗句的字他都认得,但连在一起的意思却如同隔着一层迷雾,晦涩难明,只觉满篇皆是溢美之词。
“父为赵府宴贺…”莫沉皱着眉,疑惑地看向余田,“这‘赵府’是哪个赵府?姓赵的人家多了去了。余田叔,你可知这指的是哪家?”
余田正给自己也盛了碗粥,闻言思忖道:“当日送信来的人,穿的是锦官城赵家仆役的服饰。而且,巧得很,就在信到那天,听闻赵家那位家主办了场极大的寿宴,庆的是他的‘米寿’之喜。”
“锦官城赵家?米寿?”莫沉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年开春时,锦官城方向的炮仗声昼夜不息,响得跟打仗似的,连我妹妹都抱怨被吵得睡不着!那这么看来,这‘赵府’铁定就是锦官城的赵家了…”他再次低头看信,眉头锁得更紧,“可这分明就是一篇给赵家歌功颂德的诗啊?爹他…为何要把这东西特意寄回家?他回来时自己带回来不就成了吗?”
余田端着粥碗的手顿住了。这话点醒了他!莫暅良完全有理由亲自带回这无关紧要的贺诗,为何要多此一举托人寄送?这不合常理!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或许…”余田放下碗,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仔细回忆着,“这正是令尊的用意所在!而且…”他抬眼看向莫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说起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爹了。”
“多久?十几日?”莫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大家同住藏仙谷,纵然地方不小,住得远些的邻里,隔个两三天总能在集市或田头碰个面。可我细细算来,足有半月有余,未曾见过令尊的踪影了。”余田的声音低沉下去,“或许…令尊他…早已知晓自己会在近期‘消失’,故而特意留下这封信,给赵府的仆人留的我家地址...”
厨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重。莫沉盯着手中那纸华丽的贺诗,只觉得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藏着说不出的隐情。
“你慢慢吃,锅里还有。”余田拍了拍莫沉的肩膀,试图驱散些压抑,“我得赶紧去谷仓那边盯着点,可别让你招来的那些‘神鸟’把谷子都啄光了!”他故作轻松地说着,转身往外走,临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哦,对了!你小子一身鸟毛鸟粪味儿,记得回去好好洗个澡!臭死了!”
话音未落,余田的身影已急匆匆地消失在院门外,留下莫沉一人,对着那碗粥和那封谜一般的家书,心绪翻腾,食不知味。
当莫沉回到家打水沐浴之后,竟又在家里发现了一封父亲的留信,落款是正月廿八。
信上只有寥寥六字:
“父赴宴,不日即归。”
莫沉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正月廿八…如今已是二月十七!
整整二十天!父亲音讯全无,踪迹渺茫!
那锦官城赵府的寿宴…果然有鬼!绝非寻常宴饮!
一股寒意夹杂着焦灼涌上心头。“看来…必须得去那龙潭虎穴般的赵府走一遭了!”莫沉攥紧信纸,指节发白,正下决心,一个冰冷、倨傲、仿佛直接在他颅骨内部震荡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炸响:
“人族?修为竟如此微末!”
莫沉浑身剧震,汗毛倒竖!他引以为傲的十丈感知瞬间铺开,如无形触须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空无一人!但那声音清晰得如同贴耳低语,绝非幻觉!
“谁?!”莫沉厉声喝道,目光如电扫视四周,掌心已悄然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新生的灵力,蓄势待发。
“哼!”那声音带着一丝不耐与居高临下的轻蔑,“罢了!既已命魂相系,便只得休戚与共,汝虽资质愚钝,根骨平平,然若肯俯首,遵从我的指引修行…长生大道,飞升仙界,或可期也。”话语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施舍般的意味。
“啊?你说什么?”莫沉一时未能完全理解这半文半白、又倨傲无比的话语。
“啧!这不就是你们人族说得人语么?”那声音更显不耐,仿佛受到了冒犯,“休要再如那无头鼠辈般东张西望,徒劳无功!我此刻,便在汝脑海之内!”
脑海?!在自己脑子里?!
莫沉瞳孔骤缩,先是一阵毛骨悚然的惊骇,随即,一股被侵入、被掌控的强烈怒意猛地冲散了恐惧!他脸色瞬间阴沉如铁,声音冰寒刺骨:“阁下既能侵入,想必亦有脱身之法!请即刻从我识海中离开!”
“离开?”那声音发出一声仿佛来自九幽的冷笑,“此刻抽魂离体,无异于自寻魂飞魄散!况且…”
“我当初施展了寄魂之法,只要咱染到有修士或者妖兽等灵体的血,就会自行运转寄魂术的后半段。再说了,我也没想到你的体质是天生的蕴灵之体,于是我想也没想,就钻了你的识海之中,蕴养我的神魂。”
血!
莫沉脑中灵光一闪,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掌心——那道被瓷片划破、已然结痂的寸许伤口!是了!当时他手染鲜血,把玩过储物戒中那枚粗糙的兽卵!
“原来如此!”莫沉心念电转,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沉声问道,“敢问阁下,先前可是栖身于那枚兽卵之中?阁下又为何…需藏身卵内以求自保?”
“自保。”冰冷的声音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却蕴含着无尽的沉重与肃杀。
“为何要自保?”莫沉追问,试图撬开一丝缝隙。
“无可奉告!”那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一股无形的冰冷意志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莫沉的意识,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思维都仿佛要被冻结!
似乎察觉到莫沉的战栗,那声音的冰寒稍敛,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的疑惑,日后自知。眼下,汝只需明白一点:从此刻起,你的修行,由我来指引!”
“由你…指引修行?”莫沉咀嚼着这句话,心中疑窦丛生,却又隐隐感觉到一丝命运的牵引。
“休要多言!盘膝打坐,凝神静气!”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让我看看,你这身皮囊之下,究竟藏着几分可堪造就的根骨!”
这命令生硬、霸道,带着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压迫,让莫沉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仿佛稍有违逆,便会引来难以承受的后果。
莫沉依言在茅席上盘膝坐下,双腿交叠。虽心中疑虑未消,但那股源自识海的压迫感让他选择了暂时遵从。
“张开神念。”冰冷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如同不容置疑的敕令。
“张开什么?什么是神念?”莫沉一头雾水,这陌生的词汇让他无从着手。
这一次,回应迟滞了许久。识海中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不耐的叹息。
“便是这个!”那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愚钝激起的恼怒。
话音未落!
莫沉只觉得脑海深处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淬着寒冰的细针狠狠刺入!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精神冲击让他脊背瞬间挺得笔直,几乎要弹跳起来!
这猝不及防的剧痛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奔涌而出!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由他自身意念编织的巨网,猛地从他的眉心扩散开来!这张“网”急速蔓延,瞬间覆盖了方圆十丈之地,如同一个无形的感知领域,牢牢锚定!
在这一刻,世界在他“眼”中彻底改变!
无需睁眼,无需转头!
茅屋之内,文案上墨迹未干的蝇头小楷纤毫毕现,仿佛就刻在眼前;柜子上摆放的陈旧木盒纹理、陶罐釉面的细微冰裂清晰可辨。屋外,几株野草在晨风中摇曳的姿态,草叶尖上欲滴未滴的晶莹露珠,甚至露珠中倒映的微缩天光…一切都如同最清晰的画卷,直接映照在他的“心”底,历历可数,分毫毕现!
“原来…这就是神念之力!”莫沉心神剧震,由衷地发出惊叹。这超越五感的体验,玄妙得令他头皮发麻。
“此亦唤作‘神识’,”识海中的声音带着一种教导蒙童的深深无奈,解释道,“似有还无,似虚还实,妙用无穷。修真之基,首重此念。若连此都不知,谈何问道长生?罢了,趁此机会,将你心中所有愚钝之惑,一并道出!”
莫沉定了定神,压下初次运用神念带来的新奇眩晕感,抱着试探的心态问道:“那我问你,那些飘荡在天地间、我能‘看见’颜色的…气体,究竟是什么?”他尝试着描述那斑斓的灵气。
“在你们这的话,叫做灵气。在我原先地方,叫仙气、”回答简洁冰冷,毫无波澜,“天地本源之气。五色分属五行:青木、白金、赤火、蓝水、黄土。”
解惑来得如此直接,莫沉精神一振,立刻从怀中掏出那两只从叶初阳真人处得来的灰扑扑小袋子:“那这些小皮袋子呢?如何使用?”
“此物名为‘乾坤袋’,亦称‘储物袋’都是一些及其低阶之物,我们那可以用任何东西装任何东西。”声音依旧淡漠,“神念浸入其中,其用自明。”
莫沉闻言,立刻尝试。他将刚刚掌握、尚显生涩的神念小心翼翼地探向初阳真人留下的其中一只储物袋。
嗡!
神念触碰袋口的瞬间,仿佛穿过一层薄薄的水膜,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豁然“呈现”在他的感知中!
那是一个约莫八丈见方的独立空间!地面之上,密密麻麻堆积着无数闪烁着柔和光晕、鸽卵大小的晶石,粗略一扫,怕有上万之数!晶石堆两侧,则整齐摆放着一些古朴的木盒和温润的玉制长筒。
莫沉心念一动,模仿之前使用储物戒的方法,神念同时锁定一颗晶石、一枚玉筒、一只木盒,随即抽离神念。
唰!唰!唰!
三样物件瞬间出现在他身前的茅席上。
“这三样东西又是什么?有何用处?”莫沉指着地上的收获追问。
“亮石为‘灵石’,修真界流通之根本,蕴含灵气,可助修炼,亦可交易万物。”声音如数家珍,却毫无温度,“玉筒为‘玉简’,以灵玉雕琢,承载功法秘录、前人感悟,神念探入即可读取。木盒为‘封灵匣’,内置禁制,用以封存灵草、灵果、丹药等物,阻其灵力流逝,保其药性不失。”
解释完毕,声音带上了一丝催促:“速将东西收起。接下来,我授你‘内视’之法与‘神念交流’之术。免得你终日对空言语,被凡俗愚夫当作癔症发作!”
“内视?神念交流?”莫沉依言将三样东西收回储物袋,心中充满期待。
“凝神!依着我的指引而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分出部分神念,收归识海本源…再引导剩余神念,缓缓沉入自身躯壳,由表及里,细细探查…”
莫沉屏息凝神,依言尝试。他将一部分外放的神念缓缓收回,如同退潮。顿时,身外十丈方圆的感知景象变得模糊、遥远了一些。然而,当这部分神念彻底回归识海深处,并开始按照指引向体内沉潜时——
轰!
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震撼感席卷了他!
莫沉“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体内纵横交错、如同大地脉络般的条条经络!看到了血液在粗壮血管中奔流的“溪流”!看到了五脏六腑如同山峦丘壑般在体内沉浮!一个无比精密、无比浩瀚的“内宇宙”,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随着神念最终完全沉入识海深处,莫沉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片无垠的、绝对的黑暗虚空。这里寂静无声,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自身意识的存在是唯一的坐标。
然而,就在这片深邃的黑暗尽头…
一点微弱的、跃动的火光,骤然亮起!
那火光初时如豆,却以惊人的速度由远及近,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它所经之处,无边的黑暗仿佛被点燃,被驱散!
终于!
那火光飞临近前!
莫沉的神念“看”得清清楚楚——
那竟是一只沐浴在熊熊烈焰中的神骏禽鸟!其形华美高贵,翎羽流光溢彩,每一根羽毛都仿佛由最纯净的火焰凝结而成!周身散发着古老、威严、仿佛能焚尽诸天的磅礴气息!其形态,竟与古籍中描绘的、传说中的神兽凤凰…一般无二!
这只火焰凤凰,就这般静静地悬停在莫沉识海的中央,如同这片黑暗宇宙中唯一的光源与主宰,带着审视的目光,俯瞰着莫沉渺小的意识。
那悬停于无边黑暗、周身浴火的神骏凤凰,并未开口,一道煌煌神音却直接在莫沉的意识深处轰然回荡,如同洪钟大吕:“这便是你的识海,命魂所生之处,意识之源。若识海溃散,则智如襁褓之婴。从今往后,我的神识与魂魄将寄附于你,你也可留下一缕神念于此,你我便可以交流了。”
“为何定要在此交谈?你又为何…以此禽鸟之形示人?”莫沉的神念在黑暗中发出疑问。
“禽鸟之身?这便是我肉身的模样,未经任何文饰变化过!用神念言谈无需张口动舌,他人无法窥切旁听。只需心念一动,对方便可心领神会,瞬间可成心至意达,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岂是凡俗耳目可窥?一念起落,万语已通!汝若存疑,且观那更漏之水,漏箭几何?”
莫沉依言,将大部分神念抽离识海,仅留一缕维系,其余探向屋角的更漏——只见那计时的漏箭,竟只上浮了微不可察的毫厘之距!方才那番意念交流,在现实之中,不过弹指光阴!
“如何?我未诓你吧?”
“算是吧!”
“真是龙游浅滩受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当年,敢用如此口气和我说话的,寰宇不过屈指之数!”它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洞悉世情的冷酷,“对了,我劝你趁着这几天多学点本领好有手段搭救汝父,不然,我看他怕是活不长了。”
“为何?”话题转向自己行踪未名的父亲,莫沉顿时提了精神。
“方才,我的意识从长年的沉睡中苏醒,听见了你们二人的交谈,在你们看来是一篇颂德吹捧的诗,而在我看来则另有涵义。”
“哦?!”莫沉心神剧震,立刻将那封“父为赵府宴贺”的信件在识海中清晰“映照”出来。
“你仔细了看,句的首字按句意可以拆分和组合。先看看首联的两句:‘走商广结天下心’,和‘肖小见绝海河清’,宵小的‘宵’字是有宝盖头的,而此处略去了宝盖头......”
“这…或是诗文假借之字?古来有之,何奇之有?”莫沉提出质疑,“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妖族,怎么懂得这么多?”
“我在和你神魂相触时,便已经探查了你的神魂,自你这辈子第一天睁眼看到了什么,我都大致过了一遍你的记忆。所以你的所见所闻所学所会,亦是我所见所闻所学所会。但你先听我继续说道,再谈谈你的见解也不迟。”
那神凰继续道:“假借或许有之,然其用意正在于‘去宀’!”凤凰意念斩钉截铁,“唯其如此,‘走’与‘肖’方能相合,乃成一‘赵’字!再看其后,‘闲’字独立,紧随‘土’、‘亢’二字——‘土’‘亢’相合,岂非一‘坑’?再取其后续‘家’、‘吾’、‘丰’三字。至此,可得:赵、闲、坑、家、吾、丰……”
莫沉神念急道:“那这乃是何意?杂乱无章,不成语句!”
“稍安勿躁!”凤凰意念如定海神针,“玄机正在诗句之内!颔联云:‘闲人家里不植木’——此句明示,‘闲’字中之‘木’部,当去!去‘木’则‘闲’成‘门’字!再看颈联:‘家国或出玉彘醽’——此句需变二字!‘国’字异体字不论是写成‘国’还是‘国’,其中‘或’字和‘玉’字既出,所余唯‘囗’字。而‘家’字之变,关键在‘彘’!‘彘’者,豕也,即猪!故‘家’字去其‘豕’部,仅余‘宀’!”
凤凰意念流转,条分缕析,如同剥茧抽丝:“至此,此句所变,得‘宀’与‘囗’。二者孤立不成字,便需借前文‘吾’、‘丰’二字。‘吾’字无用。‘丰’字何解?‘丰衣足食’,‘丰’有‘多’、‘余’之意。故取其‘余’意,弃其‘衣’与‘食’,唯留‘丰’之本形!‘宀’、‘囗’、‘丰’三形相叠,岂非一个‘害’字?!”
随着凤凰最后一个意念落下,那隐藏在华丽颂词下的血淋淋真相,如同惊雷在莫沉识海炸开!
“赵门坑害吾!!!”莫沉的神念发出无声却震骇欲绝的呐喊!
“虽‘害’字解法略显迂回,然情急之下,汝父仓促落笔,能以此等隐晦之法传递凶讯,已属不易!”凤凰的意念带着一丝对凡人急智的认可,更带着对那“赵门”森然的冷意,“汝父处境,危如累卵!此信,乃其绝境呼救!”“赵门坑害吾!”莫沉惊道。
“虽‘害’字的解释牵强些,但说明汝父当时的情况确实危急,故而无暇多想,文笔下得浅些,也是情有可原了。”
“如此看来,定是那锦官城赵府作祟!”莫沉眼中怒火燃烧,霍然起身,“此地距锦官城不过一日路程,我即刻便去!”
“愚蠢!”识海中凤凰的意念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冰冷的怒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赵家既能设局拿下莫暅良,碾死你这蝼蚁般的小子,不过翻掌之间!你若身死,我寄魂之身,也随之魂飞魄散!”
“你死与我何干?!”莫沉愤然低吼,双拳紧握,“家父命悬一线,为人子者,岂能坐视?!”
“且慢!”凤凰的意念陡然压下莫沉的冲动,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汝父,尚有后手留于诗中!他早料到你性如烈火,必会莽撞行事!”
“当真?!”莫沉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钉在原地。
“然也!”凤凰意念斩钉截铁,“不信?且看颈联那句‘亢龙一出岂有悔’!此乃《易经》‘亢龙有悔’之化用,意在警示你勿要逞一时之勇,行那亢龙有悔、力竭而衰之事!他于颂诗之中暗藏此等警句,纵能自圆其说,怕也费尽心思,险之又险!”
莫沉如遭当头棒喝,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他颓然坐回茅席,理智重新占据上风:“是了…是我莽撞。如今我手无寸铁,身无长技,贸然前往,无异于羔羊自投虎口…”
“明白便好!”凤凰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五日,你便给我安坐于此!修习最基础的五门术法:传音入密、驱物控物、神行疾走、巨力加持、五行杂术入门!五日之内,务必纯熟!此乃你小子救父之举的基础,亦是我存续之依!若敢懈怠…”意念中透出一股森然寒意。
而与此同时,唯剑门这边的情况显然更加危急。
“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吃的?“拿着驭火盘引地火这等蠢猪都能干的活计,你们竟也办砸了?!若因尔等无能,累及我父祭炼魔剑遭反噬…我定会将你们发配到孑然屿!”一个头戴高冠的男子气急败坏地吼着面前的两位修士。
“少宗主息怒啊!驭火盘之前毫无反应,火灵气如不受控制一般向外流失......”
那被唤作少宗主的年轻男子此时虽想反驳些什么,但神念下意识扫过炼器堂深处——那股原本弥漫整个山谷、灼热逼人、足以熔金化铁的精纯火灵之气,此刻竟荡然无存!堂内一片诡异的“清爽”,先前令人窒息的燥热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异常的景象,让他硬生生将咒骂咽了回去,脸色铁青,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森冷的威胁:“哼!待父尊出关…有你们好看!”
这时,笼罩在山间的云雾一开,飘来几位风仙道骨的老者。
“少宗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宗势力范围内的火灵气几乎被抽空。而宗主此时正在祭炼魔剑,若无刚烈的火气压制,后果不堪设想啊!!”其中一位虬须老者对少宗主抱拳说道。
“几位长老来了正好,替我拿一拿主意。”少宗主回礼道。
“此事当真怪异,宗外弟子来报说,仍有火灵气不断的向南边运去,便是聚灵阵也无法聚灵了。”
“依老夫之见,怕是南方楚天之地有火属性的异宝出世,或是修炼火系功法之人在渡飞升之劫......”
那位长老还想说下去,可就在这时,从南边传来一声凤鸣,其声绵绵不绝,穿透万里层云,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唯剑门人的耳畔心间!闻之非但不觉刺耳,反而令人心神一清,杂念尽消!
“嗡——咔擦!”
只见炼器谷四周,那些由宗门耗费巨资布下、用于汇聚灵气、营造仙家意境、并兼具部分防御功能的二阶“蕴岚锁灵阵”,其凝聚的氤氲山岚雾气,竟在这凤鸣响起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碎的薄纱,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顷刻间逸散消弭,直接显露着山体本体!
阵法…破了!
被一声鸣叫…轻描淡写地…破了!
“嘶——!”
包括厉无锋和所有长老在内,在场所有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骇然失色!
“仅…仅凭一声清鸣?!”一位长老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便…便破了我宗一座二阶护山大阵?!这…这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是…妖族隐世不出的…太古巨擘?!”又过了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有传音符飞来,个个都是加急。
道道激发的传音符带着长长的焰尾穿过林间,如火雨骤降,气势纷然!
几位长老对着那群激射而来的传音符轻轻一点,便召到了手上或是身边。
长老们听完后弹指一挥将传音符化为灰烬,之后便露出满面愁容。
“如何了?诸位长老不妨直说。”
“此叫声将宗门一些低阶阵法给破去了,大多是弟子们用于看护洞府的盾阵。一些弟子对此,牢骚不止。还好护派大阵并未出现纰漏。”
“嗯。既然护派大阵大阵无妨,那就是小事了,之后吩咐管事之人再发一套盾阵即可......”
突然,之前祥云熠熠的山头阴云密布,而下方赫然是宗主祭炼魔器的那间炼器房!
“糟了,宗主压制不住那把魔剑了!”一旁的弟子喊道!
那几位长老忽然凭空消失,各自出现在山头的八个方位。
“快来人,开启炼器堂的封灵阵!绝不能让这里的动静传出去,若有口风不严者,以叛门罪受刑!”其中一位长老喝道,并还将法力运向喉部,使声音回荡在唯剑门炼器堂的峰头。
炼器堂的所有弟子听到了都是一怔,赶紧办事。
“诸位长老快与我一同驱散劫云,压制魔灵。”
“不可!少宗主不可啊!宗主都无法压制魔灵,已是受到术法反噬,十分危急,少宗主快回宗门主峰掌管主事,此处由我等长老联手打压即可。”
话音刚落,几位长老或是冷哼一声,或是袖袍一拂,几股强大的气息便从各个方位将不断扩散的劫云给压了回去......
二月十六日,那场席卷天地、强夺火灵之气的异象,如同在平静的修仙界投下巨石,余波震荡不息。整整一日,四海八荒的火属性灵气,如同百川归海,被一股难以抗拒的无形伟力,强行抽离、汇聚,最终尽数灌注于东海之滨的——海沿汇地域!
虽则半日之后,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火灵之气便开始自行流散,回归天地,但由此引发的猜测、恐慌与流言,却如同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有传言称,海沿汇宗主徐天望闭关苦修,一朝顿悟,神功大成,修为直逼化神中期!此番异象,正是其功成出关、威压四海的征兆!接下来,海沿汇势力必将急剧膨胀,鲸吞蚕食周边仙门!
亦有更吸引人的说法:海沿汇境内,必有惊天动地的火属性至宝横空出世!那浩荡灵气,正是至宝认主或解封时引发的天地共鸣!
五日之后,二月廿一。
修仙界风起云涌。各大宗门、仙派,无论正邪,凡有头有脸者,皆遣出重量级人物:或德高望重的长老,或被视为未来砥柱的天骄弟子都齐聚于某一处云雾缭绕、灵气盎然的悬空石台之上。
“徐宗主!”一位身着唯剑门长老服饰、面沉如水的老者率先发难,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在石台上隆隆回荡,“贵宗领地之内,竟生此等搅动乾坤的异象!贵派是否该给天下同道一个交代?!我宗损失惨重!门下修习火系功法的弟子,当日修炼者,十之八九岔气伤身!依附我宗的炼器世家、大小工坊,因地脉之火被强行抽空至你海沿汇,炼器炉火熄灭,无数珍材报废,损失何止千万灵石!”
“正是此理!”另一位其他宗门的代表接口,语气焦灼,“被强行抽走的灵气,霸道无比!各派苦心经营的聚灵大阵形同虚设,根本无法挽留丝毫灵气!谷中几炉即将成丹的宝药,因火候骤变,尽数化作焦炭!此等损失,徐宗主岂能轻描淡写?”
“哼!区区丹药法宝,尚在其次!”一个来自擅长阵法的老妪,声音尖利,带着切齿之恨,“那之后响彻寰宇的一声凤鸣!虽有涤荡神魂、微增修为之效,但其蕴含的破法之威,更为恐怖!天下间,大小坊市、仙家客栈、乃至无数洞府外围的低阶防护、预警、敛息阵法,如同纸糊一般,被其声波瞬间洞穿破除!此等无差别破阵之举,扰乱了整个修仙界的秩序根基!徐宗主啊,此事,你海沿汇难辞其咎!”
“依老夫看,”一位须发皆白、气息渊深的老怪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高台,“种种迹象,莫不与那沸沸扬扬的传言相合——徐宗主境内,怕是真的有逆天火宝出世!而那异宝的器灵,必是身负纯正凤凰血脉的妖兽灵魄无疑!徐宗主,是宝动人心,还是祸已临门,你当心知肚明!”
台下质疑、诘难、猜测之声此起彼伏,矛头直指海沿汇!
面对群情汹汹,海沿汇宗主徐天望,这位面容儒雅却隐含威严的中年修士,面色沉静如水。他向前一步,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石台中央的最高处,一股磅礴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气势悄然弥漫开来,竟将满场的喧哗稍稍压下。
“诸位宗主、长老、道友!”徐天望声音清朗,传遍全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无奈,“请暂息雷霆之怒,听徐某一言!”
他环视全场,眼神坦荡:“徐某在此立誓,此番惊天异象之始作俑者,绝非我海沿汇门人!我宗…亦是此番异变最大的受害者!”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静,众人皆露狐疑之色。
徐天望痛心疾首地继续道:“诚然,那日汇聚于我宗领地的火灵之气浓郁无匹,确令宗内少数修习火系功法的弟子受益匪浅,修为精进。然!”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苦涩,“我海沿汇,乃东海之滨宗门!门下弟子,十之八九修习的是水、木、风等与海相合之功法!那滔天火气笼罩之下,对他们而言,如同置身熔炉炼狱!灵气相冲,修炼事倍功半,苦不堪言者众!更有数十弟子因急于压制异种灵气,反遭反噬,伤及道基!”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一个更震撼的消息:“至于阵法之损…诸位同道言及一阶二阶的低阶阵法被破,固然损失不小。然我海沿汇,守护宗门根基的数座耗费无数心血布置的五阶‘瀚海镇波大阵’,在那声凤鸣之下…竟也如同琉璃般寸寸崩解!此等损失,已伤及我宗元气!徐某…甚至想恳请诸位同道,若得线索,助我海沿汇擒拿那搅动风云、为非作歹之元凶!”
徐天望的辩解情真意切,尤其是五阶大阵崩毁的消息,让不少宗门代表脸色微变。五阶阵法,已是仙盟十七宗门的护山根基的品阶了,其价值与意义非同小可!
“徐宗主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先前发难的那位唯剑门长老沉吟片刻,脸色稍缓,“然依老夫之见,此等改天换地、声破万阵之能,绝非寻常‘人’力可为!”
“附议!”那位老妪立刻响应。
“附议!”又有几位重量级人物点头认同。
“那声鸣叫,神圣中带着妖异威严,必是妖族大能无疑!”一位来自北地、对妖族气息敏感的长老斩钉截铁地说道,“而且,绝非普通妖修!如今,此等大妖竟悄无声息潜入我人族腹地兴风作浪,此乃惊天警讯!”
“不错!”另一人忧心忡忡地接口,“近来,我人族疆域之内,妖族活动的踪迹…似乎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哦?”徐天望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眉头微蹙,顺势问道,“听诸位之意…莫非各宗属地,近来亦有妖物作乱之事?”
“正是!”一位负责巡守边境的宗门长老沉声应道,脸上带着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不瞒徐宗主,就在异象发生前不久,我宗巡视弟子便接到数封来自凡俗国度的加急求助信!信中所述…骇人听闻!乃是‘傲因’食人惨案!”
“傲因?!”徐天望瞳孔微缩。
“我宗境内也出现了傲因妖踪!”另一位长老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虽大多仅有炼气修为,灵智未开,状如凶兽…然此妖物,睚眦必报,凶残至极!一旦有同类被杀,其残留的妖气便如同灯塔,会引来周围所有傲因循迹而至!已有多处凡人村落…惨遭屠村灭门!”
石台之上,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沉重肃杀。关于各地妖乱的议论声渐渐取代了对海沿汇的质询,各派代表交换着情报,忧色更浓。
徐天望立于高台中央,听着四下此起彼伏、描述着各种妖物肆虐的沉重话语,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悄然松了口气,至少…暂时将海沿汇从风口浪尖上,稍稍挪开了一点。但这弥漫开来的妖氛,却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在这几日里,莫沉努力苦修,不眠不休,对仙盟议事一无所知。
这日莫沉终于将那几门最基础的术法囫囵吞枣般记下,勉强能使出来。然而动作生涩,灵力运转滞碍,离那神秘凤凰要求的“瞬发纯熟”,差了不知几重山岳。
“最后这两日,给我练!一刻不停地练!”凤凰冰冷威严的意念如同鞭子抽打在莫沉的意识上,“再过段几日,你就启程逃离此地吧。”
“逃?为何要逃?”莫沉喘息未定,惊疑问道。
“我的复苏,引动天地异象,规模之巨,早已惊动顶尖存在!”凤凰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此刻,无数神念恐怕正如天罗地网,筛遍四野,搜寻异动之源!”
“可…可这几日风平浪静…”莫沉不解。
“哼!”凤凰一声冷哼,充满鄙夷,“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能眼中,能引动如此天威的,必是惊天动地的人物!谁会浪费神念,去探查一个…如你这般气息微弱、毫不起眼的废物?!”
“你…!”莫沉被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却无力反驳。
当夜,月华如水。莫沉独自来到小院,深吸一口气,指尖捻动生疏的法诀。体内微弱的灵力艰难流转,终于,他双脚缓缓离地,整个人如同笨拙的雏鸟,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
“呼…”莫沉悬停数尺,心头微松,“总算…不像头两天那般,要么一头撞上树干,要么脑门磕着房檐了…”莫沉对自己这“巨大”的进步颇感满意。
“这就是你苦练数日的‘御风术’?”识海中,凤凰刻薄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慢如龟爬!你且看看旁边飘着的蒲公英都比你快上几分!”
莫沉下意识望去,果然见几朵轻盈的绒球乘着夜风,悠悠然消失在夜色里。他脸颊顿时一阵发烫,那点可怜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约莫半盏茶后,莫沉才像个醉酒之人般,晃晃悠悠地从空中落在村东头一间熟悉屋舍的瓦檐上。他收敛气息,一缕神念悄然探入屋内。
昏黄油灯下,余田正伏案疾书,眉头紧锁,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拨得噼啪作响,全神贯注地核对着厚厚的账本,对头顶瓦片的轻微响动浑然未觉。
莫沉身形一晃,如同夜影般悄无声息地滑落门前,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哟!余大账房,这账本就这么勾人魂魄?连来客都听不见了?”莫沉倚着门框,故意拉长了调子。
余田闻声猛地抬头,见是莫沉,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了然的笑意:“是你小子啊!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又是什么‘大事’,包在老哥身上!”他放下笔,拍了拍胸脯。
“哼,你这小破屋也配称‘三宝殿’?”莫沉撇撇嘴,有心卖弄,右手掐了个法诀,指尖“噗”地一声,跃起一簇黄豆大小的橘红火苗,在他掌心活泼跳动。“瞧见没?厉害吧?小爷我现在可是手掌生火的神仙!”他得意地晃了晃手。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余田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慌忙摆手,“小心点!可别燎了我的账本!这可是吃饭的家伙!”
火苗在莫沉控制下乖巧地熄灭。他脸上的得意也慢慢敛去,声音低沉下来:“嗯…其实…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后天…我大概就得离开藏仙谷了…而且…这一走,恐怕…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屋内霎时一片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几下。
余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低头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豁达:
“呃…嗯…知道了。你小子啊,本就是这浅滩里的金鳞,一遇风云便化龙!我这屋檐下的燕雀,哪能强留你这要冲天的大鹏?”
“我也不想走啊…”莫沉看着这熟悉的小屋,声音里充满了不舍,“藏仙谷多好啊…春天有王婶家的桃花酥,夏天有后山酸酸甜甜的铃铛果,秋天李伯的糖月饼香飘十里,冬天码头那热气腾腾的万鱼宴…”
“好什么好!”余田突然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这巴掌大的地方,能有什么出息?外面的天地才够你折腾!”
莫沉眼睛一亮,急切道:“那你跟我一起走啊!踏入仙途,做个逍遥自在的仙人,岂不比守着这方寸之地买粮食给城里人强百倍?”
余田闻言,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唉…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寻得那逍遥二字?”
莫沉心头一紧,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撸起余田的袖子,三指精准地搭在了他的手腕脉搏处。
“哎!你干嘛?!”余田一惊。
“别动!给你把把脉!”莫沉凝神屏息,一丝微弱的神念顺着指尖探入。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真的…不行吗?”
“啊?什么不行?”余田茫然不解。
“…没什么。”莫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识海中,凤凰冰冷确凿的传音刚刚落下:凡胎俗骨,灵根俱无,若是天地元气充足,可以用普通的灵气灌体,造就灵根,但在此界...算是仙路已绝。
告别的话已无需再说。莫沉默默转身,推门而出,身影融入微凉的夜色。他脚尖一点,身形有些滞涩地飘然而起,悬停在寂静的村子上空。夜风徐徐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带来阵阵春寒。他仰起头,望向夜空中迷离闪烁的星辰,只觉得那点点星光,也透着几分寂寥。
“方才为何不用神念交流?”凤凰冰冷的声音在识海响起。
莫沉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这微冷的夜风里:“罢了…回去歇息吧。这春天的风…吹得人心里发冷。”
他调转身形,朝着家的方向,有些落寞地飘去。身后,那间亮着昏黄灯火的小屋,在夜色中渐渐模糊。
时光流转,倏忽一日。二月廿三,正值春分。
是日也,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温煦的春风如同温柔的手,将枝头新绽的嫩叶与零落的花瓣轻轻托起,在澄澈的阳光下翩跹起舞。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复苏的清新与百花交织的馥郁甜香,沁人心脾。
春分大祭,乃藏仙谷一年之中最为隆重的盛典。谷中男女老少,皆身着盛装,齐聚于古朴肃穆的祠堂内外。人人面容庄重,排着蜿蜒长队,于香炉前虔诚地求香、净手、洗尘,涤去旧岁尘埃,祈愿新岁丰饶。
祠堂之内,管弦丝竹,清音袅袅,与门外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鞭炮声交织,奏响春的序曲。
祭台高耸,香烟缭绕。仪式庄严开启:
一位银须飘飘的耄耋老者,牵着一头角挂红绸、温顺健硕的耕牛;
一位精壮的农夫,稳稳扶住擦拭得锃亮的木犁;
一位神情肃穆的礼官,双手高捧盛满敬神之物的朱漆礼箱;
最后一位,则一手揽着装满饱满五谷种子的藤篮,另一只手从中抓起一把金灿灿的种子,带着对土地最深的敬意,先扬洒于神圣的祭台之上,再如天女散花般,将希望的种子撒向台下翘首期盼的人群。
礼成,四人面向供奉的谷神与春神句芒神像,行那古老而神圣的九推之礼,每一次躬身,都凝聚着对天地自然的无上敬畏。
礼毕,一位身着玄色祭服、气度雍容的女子登上高台,清越的声音响彻全场:“整——衣——冠——!”
台下,无论男女老幼,闻声立即相互正理衣襟、扶正冠冕、理顺鬓发。片刻肃整之后,数千人动作划一,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向着那端坐神龛、俯瞰众生的谷神与春神塑像,深深一拜!那一刻,虔诚的信念汇聚成无形的洪流,充塞天地。
紧接着,各家族代表依序登台,净手焚香,在神像前庄重地行一跪三叩首大礼。随后,按辈分尊卑,依次向神敬献美酒、清茶、珍馐佳肴、新蒸米饭、甜糯汤丸、饱满谷种、象征兴旺的发粿、以及供奉的三牲。
人群中,余田悄悄捅了捅身边的莫沉,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忧虑:“欸!春祭大典都过半了,怎么还没见着令尊啊?”
莫沉眉头紧锁,目光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我也正急呢!咦?付安生一家好像也没来!莫不是瞿家又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没,”余田连忙解释,“是我把他们悄悄送出谷了,安置在我堂兄金桂城的余思客栈养伤,待风头过了再看情况回来。”
“原来如此!”莫沉恍然,心头稍定。
“好了好了,专心点,要齐诵祝文了!”余田提醒道。
台上主祭女子神色庄严,朗声领诵:
“众民始祖,肇兴稼穑,福佑黎庶,启后承前!”
台下数千人,声浪如潮,齐声应和,汇成震彻山谷的洪流:
“立春吉日,谨捧仪章,聿修祀典,洁治豆笾。惟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宏大的祝祷声在山谷间回荡,承载着对丰收与安宁最质朴也最强烈的渴望。
祝文诵毕,主祭恭敬接过誊写着众人心愿的祝文卷轴,于祭坛前的巨大铜盆中引火焚之。青烟袅袅,直上云霄,仿佛将凡尘的祈愿送达云间的神仙听。
礼成,主祭高喝:“吉礼已成!请诸位移步祠堂之外,共享春祭大宴,共沐神恩!”
祠堂内参与祭祀的人们有序从后门退出,而另一批早已等候在外的村民则满面笑容地涌入祠堂,进行属于他们的祭拜。祠堂外,宽阔的空地上,一场盛大的露天宴席已然铺开!
“哇!全羊!全猪!还不止一头!烤的、炖的、卤的…天呐!”莫沉望着那琳琅满目、香气四溢的肉山,眼睛都直了。
“那还等什么?开动啊!”余田也食指大动,拉着莫沉就找了个位置坐下。
两人如同饿虎扑食,大快朵颐。莫沉嘴里塞满了香喷喷的羊肉,含糊不清地指挥:“欸!帮我递下那边那盘油亮亮的大河虾!”
余田嘴里嚼着蹄髈,含糊应道:“行!拿你右手边那碟炒得喷香的螺蛳来换!”
“成交!”莫沉利落地把螺蛳碟推过去。
正当两人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之际,一个肥硕滚圆、满脸横肉的身影,带着一股令人不悦的油腻气息,晃荡到了他们桌前。
“肥头痣膘来了!”余田用手肘狠狠捅了莫沉一下,低声道。
莫沉抬眼,正对上瞿志彪那张嵌着一颗醒目黑毛大痣的胖脸,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对方听见:“哈!每次看见这颗点睛之笔,都忍不住想笑!”
“你说什么?!”瞿志彪果然被激怒,绿豆小眼凶光毕露,猛地转头瞪向莫沉。
余田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坏了!这节骨眼上…万一那事被捅出来,莫沉非得炸了不可!”
“哼!你们两个下贱胚子,也配坐在这里享用春祭大宴?”瞿志彪叉着腰,居高临下地嘲讽道。
“怎么不配?”莫沉慢条斯理地放下啃了一半的猪肘子,油乎乎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眼神骤然转冷,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一字一句道:“说不定…明年今日,躺在这宴席上供人享用的,就是你瞿大少爷这身好膘!”话音未落,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只啃了一半的硕大酱猪肘,“嘭”地一声狠狠砸在桌面上!汤汁四溅!
瞿志彪看着桌上那油光水滑的烧猪,再联想到莫沉恶毒的诅咒,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肥猫,尖声嚎叫起来:“爹!爹!快来看啊!莫沉这小畜生在这儿呢!他咒我死!”
正在门口与几位乡绅寒暄的瞿精明,闻声脸色一沉,立刻分开人群,带着一身阴鸷之气快步走来。
“哟哟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瞿精明三角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盯着莫沉,皮笑肉不笑,“终于把你小子给请出来了?看来老夫那点小小的心意,还是送到了嘛!”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迅速围拢过来,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哼!”莫沉一脚踩在身下的条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豹,眼中怒火熊熊,“什么叫你请出来的?小爷我想出来便出来,想怎样便怎样!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左右我?!”
“哦?嘴硬?”瞿精明嘴角那抹狞笑愈发扭曲,如同恶鬼,他刻意拔高了声调,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莫沉耳中,也砸进所有围观者的耳中,“难道…你不是因为听说老夫掘了你那死鬼娘的坟,一把火烧了她的破棺材…才气急败坏滚出来的吗?!”
轰——!!!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莫沉脑海中炸开!
莫沉伸手指着瞿精明,那只刚刚还抓着猪肘的手,此刻却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若你将那地窖所得尽数奉上,本老爷保你日日皆坐享如此盛宴!”瞿精明肥胖的脸上堆满贪婪的笑意,声音洪亮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哼!你这该天杀的恶贼!”莫沉眼中寒光一闪。
一旁的余田骇得面无人色,手中抓着的羊蹄子“啪嗒”一声掉在土里,心中惊涛骇浪:“这瞿精明...当真不知死活。”
“给我拿下他!”瞿精明见莫沉不为所动,恼羞成怒,肥手猛地一挥。
身后那群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闻令,立时如恶虎扑食般涌向莫沉。
然而,就在此刻——
“轰!”
一股沛然莫御的强横气息骤然自莫沉体内爆发开来!
莫沉脚尖清点几下就跃到空中,瞿精明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化作极致的惊恐!
只见莫沉身影一晃,快逾鬼魅,一个缩地成寸般的箭步便已欺至瞿精明身前。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其华贵的衣领,足下微一发力,两人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天而起!
“大...大仙饶命!饶命啊!”瞿精明魂飞魄散,肥硕的身躯在空中筛糠般抖动着,他终于明白,那地窖中的“仙家秘术”,竟已被眼前这青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参悟掌控!
“饶命?”莫沉的声音冰冷如九幽寒泉,不带一丝烟火气。莫沉冷笑一声后,也是在极努之下首次运用起来两个法术,稍稍施展巨力术在一只手臂上,大部分法力则用来施展御风术。
莫沉就这么拎着瞿精明在升升落落中缓缓升高,飞到山谷上空。
“去阴司向阎罗谢罪吧!”话音未落,莫沉空着的左手已闪电般掐出一道玄奥法诀,指尖一点赤红灵光倏然亮起。
法诀轻叱,一道炽烈的火线应声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瞿精明胸前!
“嗤啦——!”
那上好的绸缎衣裳遇火即燃,赤红的火焰如同活物般瞬间蔓延开来,贪婪地舔舐着他的皮肉,焦糊味刺鼻。瞿精明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拼命拍打。
莫沉眼中毫无波澜,扣住衣领的手骤然松开。
“啊——!”一声绝望到扭曲的惨叫声划破长空,带着熊熊燃烧的火团,瞿精明那肥胖的身躯如同断翅的肥鸟,直直朝着下方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山涧坠去。凄厉的余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莫沉看也未看那坠落的身影,身形在空中一个转折,如苍鹰般落回举行春祭大典的山头。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一把抓住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僵立如木偶的余田,再次腾空而起。
余田只觉两耳灌风,脚下悬空,望着飞速远离的地面,喉咙里咯咯作响,连惊叫都发不出半分。
片刻之后,莫沉带着余田稳稳落在自家清寂的院落中。
他快步走入屋内,将父亲历年辛苦熬制、视为珍宝的一匣匣“松烟精墨”以及多年卖墨积攒下的黄白之物,尽数纳入指间一枚古朴的储物戒内。随后,他取出那张承载着祖宅根基的泛黄地契,郑重地塞到余田冰凉僵硬的手中。
“喏,余兄,这是我家宅院的地契。”莫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宅子,就托付给你了。是卖是租,全凭你心意处置。只要地契在你手中,瞿家没有官府户部的明文许可,他们便不敢明着强夺。”
余田此刻才仿佛还过魂来,双眼依旧失神,嘴巴半张着,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颤抖的字:“...好。”
莫沉微微颔算,身形再次拔地而起,凌空虚立于院子上空。宽大的袖袍在微暖的山风中猎猎飘舞,衬得他身影愈发飘渺出尘。
“余兄!沉弟此去,山高水远,归期难料。”莫沉的声音清越,随风传下。
“保重!”余田仰望着空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抱拳深深一揖。
“走了!”莫沉朗声一笑。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一道淡淡的青影,随着山间暖风卷起的、漫天飘散的春祭祝文余烬,倏忽间融入了远方的青天白云之中,再无踪迹。
本卷已完,请各位道友翻阅卷二:【山重水复疑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