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吊着半口气的陈夫人,此刻眸色清亮、神态倨傲,看向凌初的眼神,俨然一位博弈的胜者。
“我哪有什么苦衷?凌娘子别乱说话啊。”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就差明着告诉凌初,自己就是故意的,完全不是她前两日粗俗泼妇的样子。
凌初很意外,在陈夫人主动暴露真面目之前,她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不过吸取了魏夫人的经验,她也学会了不轻易被一个人看似恶毒的嘴脸迷惑。
那到底什么时候的陈夫人才是装的?
药汤的热气渐渐消散,苦味却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凌初垂下眼睑,从容地笑了笑。
“夫人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在来的路上我就想过,你可能会矢口否认,也可能会漏洞百出地遮掩,没想到你还挺坦诚。应该是料定了拿不出证据吧?毕竟桃红是月轻娘子的丫鬟,她为了护主作伪证也是情理之中。”
陈夫人笑而不语。
确实没有证据啊。一个小丫鬟信口雌黄罢了,这也能攀扯到她头上?
凌初故作遗憾地随手整理起自己的裙摆,“我本不想做得太难看,奈何夫人非要让我做恶人。乖乖跟我在大人面前说一声,保月轻娘子一条命不行吗?她与你有没有血海深仇。你若不肯,那我只好用点手段了。”
她站起身,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背对着陈夫人说道:“我啊别的本事没有,唯独察言观色还算厉害,你阖府上下这么多奴仆,我总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点什么。”
闻言,陈夫人的眼中看过几分恍惚和担忧,但很快就稳住了心神,“还需要屈打成招吗?我与康堰夫妻不睦是有目共睹的,我就是对他动了杀心又怎样?让他吃下那药的终究不是我。”
她歪着身子,肆意发泄对月轻的恶意,和自己被辜负的愤恨。
“你想让我帮那个小娼妇?我偏要让她丢了命!谁然她把我夫君的魂儿勾走,让我成了被人笑话的黄脸老妇!她不是非我夫君不嫁吗?那就去黄泉底下陪他好了!正好姓康的喜欢她,到了下面也不怕没人陪!”
她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又成了撒泼的腔调,手臂也不自觉挥舞起来。
凌初忽然觉得她挺悲哀的。
或许陈夫人早年也是个娴静温婉的女子,是康堰的冷漠和风流逼疯了她,憎恨让她不幸的任何人。
但月轻不无辜吗?卖笑求生是因为男人会买笑,若有的选,她不想堂堂正正拜入医家师门?
既然说不通,凌初也不打算废话。
“这么说夫人承认对康堰早已没了感情?早就想弄死他的话,又为何要寻短见呢?”
陈夫人不说话了,刚才高昂的手臂也放了下来,下意识让床头挪了挪,试图将自己的脸躲在帐幔之后。
凌初不慌不忙,从她的角度正好能透过轩窗,看到不远处守在竹丛里的暗卫。
这些都是辛和钰的人,明为保护实则监视,在这暑热天的,多辛苦啊。
她轻轻喟叹,故意扬高声调。
“夫人,你到底有没有弑夫的心,我管不着。但你为了不惹人怀疑,装腔作势寻死觅活,累得大人特地给你寻来救命的大夫,这欺瞒之罪……够打多少板子?”
窗外落了两只雀儿,叽叽喳喳地给蝉鸣和弦。陈夫人闭上眼,烦透了外面的聒噪。
凌初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转头就开门离开,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放缓。
当她快走下延廊时,才有个小丫鬟追出来,“凌娘子!我们夫人愿意跟您去面见辛大人。”
凌初冷笑,“去告诉她,晚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任凭丫鬟如何恳求都不肯再止步。
直到她出了门要上马车了,陈夫人才拖着虚弱的身体追过来,凌初才松了口。
两人去府署,辛和钰正好还在,陈夫人供述她让桃红怂恿月轻之事。很快桃红也被押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辛和钰叩头。
“大人,我们娘子是为了我才……求您饶了她吧!”
看着堂下跪着的三人,辛和钰面色铁青,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凌初,气闷地闭上眼。
“知道了,下去吧。”
凌初抬眼,“那大人,月轻娘子她——”
“本官让你们下去!”
他语气极重,唬得陈夫人和桃红大气都不敢出。凌初怔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府署的衙吏把陈夫人和桃红带去问话,凌初则被一个侍从护送出去,“娘子,大人给您准备好了住处,属下这就送您过去。”
去新家的路上,凌初这口气始终吐不出来。
难道大人要处死月轻,不是因为月轻骗了他而不高兴?她以为解开这个误会就能保住月轻的命,让辛和钰省一分猜忌的心力。
可大人分明……是生他的气了。
到了别院门口,已有两个婆子和两个丫鬟迎着,对凌初恭敬地福身问安。凌初心不在焉,被她们带进院子也没有半点反应。只在侍从准备告退时问他:“我今日……是不是坏了大人的事?”
侍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敢说。
凌初有些心寒。
她不是想给辛和钰添麻烦,只是不忍心看到月轻就这么殒命。
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因为对辛和钰不够了解。
不知道他的大计要如何实施,不知道他身边有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每一步要干什么。
他什么也不说,拿她当个局外人……
婆子和丫鬟不知道凌初为何不开心,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娘子,您如今也算是个贵人了。大人虽然没抬您入府,但该给的都不少!”
卧房内,有辛和钰的嘱咐,特地没添置什么瓷瓶字画,素净得与普通人家无异。妆奁里却填满了各色金钗,古朴简约的、华丽繁复的应有尽有。
丫鬟将凌初按在妆台前,为她拆发髻。
“娘子该作妇人打扮了,大人说您喜欢金钗,把全城的金钗样式都搜了来,您看看想戴哪个?”
凌初的目光落在金灿灿的钗环上,她唯一一次提起这东西,是钱老爷刚出事,她想起爹娘时。她猜大人是觉得,自己也羡慕娘亲有金钗,给她金钗也算是为夫的心意。
这心意很好,她很喜欢,就是在此情此景下笑不出来。
她愿意留在辛和钰身边,是想给他帮忙,为墨州百姓争取见天日的机会。不是留在这小院中,做一只在他不开心时安慰他的金丝雀!
凌初从丫鬟手里抽走金钗扔回妆奁里,看着镜中自己被拆解开来的少女发式,失落与委屈转眼间被坚定替代。
她重新将头发绾成最简单的锥髻,依旧插着那朴素的木簪,在丫鬟的无措中回过头。
“大人可有说,他今晚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