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
极致的混乱。
记者们的追问声、家人的哭喊声、工作人员的安抚声……所有的声音,像一锅煮沸了的浑浊的粥,在周苏苏的耳边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她就站在这锅粥的中央,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却足以压垮她整个世界的电报纸。
泪水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心脏还在一阵阵地抽痛。
但她的眼神,却已经变了。
她知道,她不能倒。
她要是倒了,这个家就真的塌了。
她猛地用手背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那动作粗鲁,却充满了力量。
然后,她转过身。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刚才还哭得像个孩子的女人,一瞬间就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周老板。
“请问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嫂子,你叫我张伟就行!”刚刚递给周苏苏电报的张伟回答道。
“张伟同志!”
“到!嫂子!”张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去!把我公公婆婆先扶到车上休息!”她的声音沙哑,“告诉他们,天塌不下来!让他们等我!”
“是!”张伟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过去搀扶十分伤心的陆振国夫妇。
“王叔!李叔!”她又转向了王建国和老李。
“哎!苏苏!我们在这儿!”两人赶紧凑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周苏苏没有一句废话。
她将手里那盘致命的录音带,和那份足以让“新晨露”万劫不复的检测报告,一把塞进了工会主席老李的手里。
“老李!”她的眼神锐利如刀,“这两样东西,就是咱们的底牌!我现在把它交给你!”
“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拖住她!”
“拖……拖住她?”老李没明白。
“对!”周苏苏的淡淡道,“我现在没精力和宋美琳一直纠缠。只能希望你们通过官司和调查,慢慢地拖住她,不要让雪绒花掉队!”
“这个度,你自己把握。什么时候该放料给记者,什么时候该向法院申请补充调查……你看着办!”
老李这个当过侦察兵的汉子,瞬间就听懂了周苏苏的言外之意!
这是要和对方慢慢消耗了。
“明白了!周老板!”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盘录音带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您就放心去吧!只要我老李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她们有好日子过!”
“好。”周苏苏又看向了王建国。
“王叔,工厂这边就全权拜托您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存折和一把钥匙,塞到王建国手里。
“这存折里是二十万,是我为‘雪绒花’准备的下一步市场推广和渠道建设资金。计划书我回头让人给你送过来。”
“什么时候上市,怎么定价,怎么打广告……计划书里也会写得清清楚楚。”
“您要做的,就是一件事。”
她看着王建国那张写满震惊和感动的脸,郑重地说道:
“稳住!带领咱们厂的兄弟姐妹们,把‘雪绒花’的成果守住了!”
王建国一个年过半百的大老爷们,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握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哽咽着重重点了点头。
“苏苏你放心!有我老王在!曙光厂,就在!”
安排完这一切,周苏苏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快被抽空了。
但她知道,还不行。
她还有最重要的人要去安抚。
她快步走到吉普车旁。
车里,陆振国正抱着刚刚悠悠转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林婉仪。
两位老人在得知噩耗的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爸,妈。”
周苏苏钻进车里,握住了林婉仪冰冷的手。
“我的儿啊……”林婉仪看到周苏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失声痛哭,“陆战他……他怎么会……”
周苏苏没有跟着哭。
她只是用自己那只同样冰冷却异常坚定的手,紧紧回握住婆婆。
“妈,您听我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少了几许悲伤。
“电报上说的是‘生命垂危’,不是‘当场牺牲’。”
“这就说明,他还在撑着!他还在等我们!”
“我是学医的,您知道。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都有希望!”
“现在我们哭,我们倒下,都只会让他在那边多一份牵挂,少一份力气!”
“所以,我们不能乱!”
她又看向了陆振国。
“爸!您是将军!您这辈子打过多少比这还凶险的仗?您不能倒!”
“您和妈现在就回家去!收拾好东西!安安还要拜托你们!”
“等我!等我的消息!”
陆振国看着眼前这个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从一个崩溃的妻子,蜕变成一个冷静、坚强有主心骨的儿媳妇。
“好……”他沙哑着声音,重重地点了点头,“苏苏……我们等你的消息。”
……
安排好所有的一切。
周苏苏才终于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女儿。
她快步回到玉容坊的后院。
安安正一个人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抱着她的小兔子玩偶,安安静静的,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
周苏苏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
“安安。”
“妈妈。”安安抬起头,那双清澈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周苏苏看着女儿那张故作坚强的小脸,心里又是一阵刀割般的疼。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安安,妈妈要和你说一件事。”
“爸爸他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他现在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等着我们去给他加油。”
安安的小嘴瞬间就瘪了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但她还是忍着,没有哭出声。
周苏苏看着她,心疼得快要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女儿,发出了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战斗邀约。
“所以,安安。”
“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去打一场非常非常重要的仗。”
“这场仗,可能会很难,可能会很久。”
“妈妈问你,你怕不怕?”
安安看着妈妈那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温柔的眼睛。
她伸出自己小小的、肉乎乎的手,努力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擦妈妈脸上的泪痕。
然后,她摇了摇头。
用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异常坚定的、奶声奶气的童音回答道:
“不怕。”
“安安要和妈妈一起,去给爸爸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