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宸牵着沈曼曼的手,从地牢里走出来。那条路不长,他却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他的手很冷,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潮湿的冷汗从掌心渗出来,把她的手都浸得冰凉。
他后背绷成一道僵直的线,一言不发。
【天塌了。】
【高福......那个给他试菜,在他生病时守着他,在他发怒时唯一敢劝他的人......】
【这比我发现我爸是隔壁老王还离谱。】
沈曼曼被他捏得手骨生疼,却不敢挣。她能听见他胸腔里压着一口气,沉得像块石头,堵得她自己都快喘不上气。
两个侍卫押着高福进来。
老人身上那件象征着内宫第一人的总管服饰被扒了,只剩下一身干净的内侍袍。他头发散着,脸上没有血污,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走到大殿中央,对着蔺宸的方向,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
【不对劲。】
【他不哭,不喊冤,也不求饶。】
【他这个样子,不像是来认罪的,倒像是来......办交接的。】
蔺宸松开沈曼曼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
殿顶的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脚前投下一道浓重的阴影。他低头,看着跪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这个他叫了二十年“福伯”的人。
蔺宸的喉结用力滚了滚,他张了张嘴,第一个字就卡在喉咙里,又干又涩。
“为......什么?”
那声音轻得像梦呓,又哑得像砂纸磨过骨头。
高福抬起头,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老眼里,此刻积满了浑浊的泪。
“老奴,有罪。”
他声音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但老奴,不得不遵先帝遗命。”
先帝?
沈曼曼的心跳漏了一拍。
【又是死人?你们古代人甩锅能不能有点新意,总让死人背锅,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
蔺宸的身体晃了一下,他脸上是一种全然的空白,似乎没听懂高福在说什么。
高福没有看他,只是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木偶,用一种平直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开始往下说。
“二十二年前,先帝病危,太子尚在襁褓,王家外戚独大,有篡位之心。”
“为保江山,先帝走了一步险棋。”
高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散开,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
“他将真正的皇子送出宫,交由亲信照料。”
“又从宗室里,寻了个体弱多病、几乎养不活的婴孩,抱回宫中,立为太子,用以迷惑朝野。”
高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那双流着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蔺宸。
“那个替身,那个随时准备赴死的棋子,就是陛下您。”
话音落下的瞬间,蔺宸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踉跄,后腰重重撞在身后的紫檀木长案上。
“哐当——”
案上的笔墨纸砚被撞得一阵乱响,一枚玉制镇纸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刺耳的声响,震得沈曼曼心脏一缩。
【......操。】
【他说......什么?】
【狸猫换太子?不,这是太子换狸猫!蔺宸......是那只狸猫?!】
【我日!这他妈什么狗血剧情!哪个编剧写的,我要顺着网线爬过去给他磕一个!太牛逼了!】
沈曼曼脑子里一片嗡鸣,她猛地转头,看向蔺宸。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绣着五爪金龙的袍子,然后,喉咙里逸出一声极轻的、自嘲的笑。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那张俊美到极具攻击性的脸上,血色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褪去,从脸颊到嘴唇,最后只剩下死一样的惨白。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色彩的玉雕。
高福还在说,声音冷酷得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蔺宸被谎言包裹的人生。
“先帝的计划,是让您长大,用您的手,铲除所有异己,稳固朝堂。待时机成熟,再迎回真皇子,顺利登基。”
“为了确保皇位万无一失,不生变数,先帝命老奴......在您的日常饮食中,加入‘断龙草’。”
“你闭嘴!”
沈曼曼尖叫出声,她想冲过去捂住蔺宸的耳朵,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动不了。
【住口......别说了......】
【药?他给他下毒?从那么小的时候就......】
【骗局...全都是假的...他怎么办...】
蔺宸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平坦结实的小腹,脸上的表情是全然的茫然和荒谬,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天方夜谭。
高福的声音没有停,冰冷地砸下最后几个字:“此药,只会让男子......再无子嗣可能。”
断龙草。
皇嗣无望。
沈曼曼胃里一阵翻搅,那股恶心顺着食道一路烧到喉咙口。
她看着蔺宸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一次收缩都带着刺骨的疼。
原来不是病。
是毒。
从他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孩子起,就日复一日喂给他的毒。
他那深入骨髓的暴戾,他对子嗣近乎疯狂的渴望,他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不是皇帝,是替身。
不是君主,是工具。
不是执棋人,是棋子。
他踩着尸山血海坐稳的龙椅,他日夜提防的朝臣,他以为自己背负的江山社稷......原来从头到尾,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个唱念做打,演给别人看的戏子。
“噗——”
一口血雾,猛地从蔺宸嘴里喷了出来。
暗红色的血,溅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像一朵盛开的、诡异的曼珠沙华。
他没有倒下,只是低着头,视线失焦地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红,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
他山一样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眼里的光彻底灭了,人就那么直直地往后倒。
“蔺宸!”
沈曼曼喊破了音,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从后面张开手臂抱住他。
他的重量砸下来,她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骨头都快碎了。她咬碎了牙才没让自己松手。
他的身体烫得吓人,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高福看着这一幕,眼神动了动,但那丝动容转瞬即逝。
他对着蔺宸的方向,重重磕下一个头,额头砸在地上的声音,又响又沉。
“陛下,您是天生的帝王,先帝也曾如此夸赞。若非血脉......若非血脉!”
“老奴知道,这对您不公,是天下最大的不公!”
“可这是先帝的遗命!是蔺氏的江山!”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里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和恳求。
“真皇子已在京中,万事俱备。”
“老奴,恳请陛下......”
他一字一顿,像最后的判词。
“退位让贤!”
“这是您为蔺氏江山,做的最后一桩贡献。”
话音落下,沈曼曼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猛地一僵。
然后,她听到他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响,像一头被活活剔骨的困兽发出的最后悲鸣,又短又哑,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他没有挣扎,只是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像一座山,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