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是说沉鱼?”
慕容熙移开眼,抬手合起案上的书册,撂到一边,揉着眉心并未言语。
不见反驳,玄墨垂下眼皮,解释:“起先倒是分派在别处,只不过没两日便病了,病得要死不活的模样,别说管事的嫌事多、娇气,就是一起做活的人也觉得拖累,管事的便寻了个错,将人送到下处,到了下处仍不见好,后来就做起喂猪养马的——”
“你倒是清楚。”
不轻不重的一声,玄墨有片刻停顿,忖道:“当日主公特意交代属下要盯牢些,且公事公办,绝不可徇私,属下自然知道得清楚。”
“徇私?”慕容熙点点头,哼笑一声,“看得出来,的确不曾徇私。”
也难怪温媪一回去就找他,说什么还是早日将人接回来好。
玄墨应道:“这是自然,不管沉鱼是康健,还是抱恙,都与旁的女奴无二,为了洗净身上的污秽,每天再晚都会去溪水边洗漱,故常常赶不及用晚饭。”
“溪水?”慕容熙放下手,皱眉看过去。
玄墨对上投来的目光,实心实意道:“先前天热倒能凑合,眼下天气转凉,早晚溪水确实寒凉,她本就体寒难——我原也准备了药,但一想到主公不可徇私的吩咐,又把药给倒了。”
倒了?
慕容熙彻底沉下脸,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看玄墨,似笑非笑:“你想说什么?”
玄墨自知这些小伎俩瞒不过,索性垂头直言:“暗人们平素在庄上劳作,除了稳定人心,也为掩人耳目,但沉鱼,主公真要让她一直做女奴?长此以往,恐怕她的身体耗损严重,即便日后主公有心,只怕她也无力,倒白辜负主公从前的一番心思。”
“我的心思?”慕容熙睨他一眼,唇扯一扯,眉宇间戾气隐现,“我没杀她,已经是......”
慕容熙合上眼,扎在心头上的刺,根根分明。
只要想到那晚她与人私奔,就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
玄墨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此事倒也不完全怪沉鱼,那个傅怀玉颇有城府,如今又得了安陆王做庇护,加上他身份特殊,我们倒不好下手。纵使这个姓傅的真是巴东王后人,这安陆王又为何愿意帮他?”
“安陆王不是帮他,而是帮自己。”
慕容熙轻轻摆了摆手,玄墨躬身退下。
玄墨走后,慕容熙起身走向一道屏风隔断隔出来的小屋子。
没有点灯,光线暗了许多。
莲瓣红的帐幔,配着长长的珍珠垂帘,雕花的梨木框上的花纹式样还是她选的。
再往里走,是一张胡桃木的小榻,与乌园里的那张一模一样,她从小认床,忽然换了床,总会睡不好。
小榻对面的窗子跟前,摆着琴案,上头的琴,还是他亲手做的。
慕容熙行至琴案前,弯下腰,手指轻轻抚过琴弦。
既是自己用尽心血亲手所制,那么就算砸了、毁了、烧了,也绝不能让旁人这么拿去。
慕容熙闭起眼,一把将琴抱起来,举过头顶,狠狠砸向案几,琴弦应声断裂,声音刺耳,跌落在地的琴身,已断成了两截儿。
他望着断裂的琴,怔怔站了许久。
纵使毁掉琴,心里也不能好受。
甚至比之前,还要恨。
恨不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是真的想。
也正因为是真的想,才不得不将她送得远一些,最好一眼都不要看到她。
慕容熙拖着疲乏又沉重的身子,闭眼倒在胡桃木的小榻上。
他身量高,对他而言,小榻又窄又短,说起来这榻还是他早些年命人制的,尚没来得及换新的......
寝屋内的烛火亮了一夜,他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睡了一夜。
*
于小榻上蜷缩一夜,慕容熙睡得很不好,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一会儿像睡在乌园,一会儿像睡在地牢,一会儿又不知置身何处。
他微微一叹,不经意地抬起眼。
一碟牛乳饼格外醒目。
手中的玉箸,拿起又放下。
“撤了吧。”
早膳丰盛,应有应有。
可什么都有了,却独独没有胃口,如此一来,再丰盛也是无用。
匡阳往案几上扫了一眼,除了放在手边的那碗醴酪下去小半碗,其余的东西几乎一口未用。
再瞧那双素日乌黑深冷的眸子,此刻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快要燃尽的火焰。
匡阳劝道:“郡公不如尝尝这牛乳饼,您素日爱吃的。”
“我爱吃的?”
慕容熙笑了笑,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嘲讽。
“谁爱吃给谁吃吧。”
他说完,站起身,去了书房。
侍女们躬身收拾案几。
匡阳蹙着眉头,望望离开的背影,再瞧瞧案几上的餐食,忽地伸出手臂,拦住侍女。
“等等!”
*
沉鱼起得早,将猪圈的石槽填满后,背起大筐子就要往溪边去。
这些天,附近的菊苣草都被她采完了,再要采,只怕得往溪水上游那边去。
这样的话,中午应是回不来了。
沉鱼将早饭发的蒸饼包好,放进怀里。
许是这两日庄上宴客,下处女奴们的伙食也跟着好了起来。
不但发了蒸饼,还一发就是两个。
她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打算等饿了再吃。
沉鱼一抬眼,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
“匡阳?你怎么在这儿?”
沉鱼背着筐子走近,想到马匹受惊一事,又道:“昨天是你做的手脚吧?我知道你是想帮我解围,但这事实在冒险,要是被识破,会连累你。”
匡阳没接话,盯着她瞧了半晌,将手中的提篮递了过来,“这些东西,你留着吃吧?”
沉鱼疑惑,“这是什么?”
匡阳道:“乳饼、枣脯和一碗醴酪。”
沉鱼惊讶瞧一眼提篮,没接:“从哪儿来的?”
匡阳答非所问:“自然是疱间做的,我可不会做这些东西。”
沉鱼仔细想了想,摇头。
这些必然不是经过慕容熙的允许,不然匡阳会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不必顾左右而言其他。
沉鱼道:“你拿回去吧,他若知道你私下给我吃的,定然会责罚你。”
匡阳蹙着眉峰,有些无奈。
诚然这些东西不是郡公让他拿来的,但他就是觉得,这么拿来,郡公非但不会动怒,反而还会心情舒坦。
可是有些话,对沉鱼,他解释不清。
既然解释不清,那便不解释了。
匡阳把提篮往地上一放。
“你留着吃就是了,晚些时候,我再到这里取提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