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散场之后,萧明玉在房中研墨翻书,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开药,而谢云归又回去继续处理公务,二人默契异常,直至夜色渐深才碰面。
此刻叶菲儿的状况她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看到谢云归推门而入,她才想到前些日子在檀木盒中瞧见的胃药。
她曾说过不再对他动刑,因此谢云归回来之时行礼之后,自觉躺在外面的弥勒塌上。
她仔细端详着屏风后弥勒榻上之人。
房里许多蜡烛,谢云归清瘦的腰身像皮影戏一般被烛火勾勒出来,他此刻身上穿着雪白的中衣,似是在靠着墙一动不动,似看着什么书。
平时长公主不发话要休息,他是没有说吹灯的权利的。如此竟也习惯了,想来此刻读书,是在等萧明玉困倦。
萧明玉心中暗戳戳感叹道,如此一副美男读书图,实在是养眼!长公主真是好福气……
但又想到白日吃药的事,冷不丁打破了空气中的平静:
“谢云归,你今日用晚膳了吗?”
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夹杂着床边若有若无的秋寒,听不出情绪:
“用过点心。”
“什么点心,用了多少?”
那边沉默了良久,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明白萧明玉怎的对此事感兴趣,答道:
“点心是冬荣送来的,臣并不认得,用了半块。”
听到这话,萧明玉已经恍然大悟。
冬荣是太夫人房里的,说白了就是太夫人房里多余的点心给他带过去,他竟当成了晚餐,还只用了一块?
怪不得如此清瘦,还有胃病。身上全是伤,饭都不吃怎么养得好?
此刻她的专业属性上线,不自觉地唠叨了许多:
“如此用晚膳怎么行?你平日公务繁忙,早晚熬坏了身子,若是为了谢家,岂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日后一定按时用膳,本郡主会时时过问的。”
谢云归停顿了一下,淡淡回应:
“是。”
萧明玉不知为何,觉得他心情并不是很好。也许,他并不想同自己交流?
也是,长公主毕竟不是什么好人,烦她也是应该的。
吹灯后萧明玉内耗了一会,很快释然了,只是谢云归清瘦的身影还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直至入梦,陡然化成了兵戈铁马的少年将军模样。
梦里天玺朝永元十八年,她并未穿越过来,长公主还是长公主。
那时忠勇侯去世,一旁对天玺朝虎视眈眈的蛮夷屡犯边境,半年之后竟呈包围之势,朝中却无人可用。
谢家世代骁勇善战,可三代好男儿几乎全葬在边关,唯留世子谢云归一人。故而哪怕谢云归承袭忠勇侯爵位,也身姿矫健,圣上却不愿重用。
是夜,长公主今年蛮夷的岁贡未送来,她把桌上千金的数个花瓶挨个砸了精光,又把来传信的五个丫鬟各打了五十大板,她们奄奄一息嘶吼求饶到无声,她却不解气。
谢云归散朝还未进门,她便命令谢云归跪在她面前,未言语先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谢云归,你们谢家本就是我们皇家养的一条狗!如非我们萧氏入主中元,你们何来安生之所?如今天玺朝到危难之际,蛮夷缕犯,正是你尽忠的时候!难道你要贪生怕死,让整个天玺都陷入危难之中吗?”
语罢,她又是重重一巴掌仍不解气,抽出的长鞭带着风声落下,谢云归的脸颊红肿,他偏着头,眼眶通红。
谢云归的瞳孔因剧痛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却咬紧牙关,将一声闷哼死死锁在喉间。血腥味在他口中蔓延开来。冰冷的汗水沿着他的脊椎滑落,反复唤醒背上火辣辣的鞭痛。
今日是他第一次收到父亲战死的消息。朝堂之上,他几乎站不住。
“我皇兄不舍你去是荣宠,可你们谢家儿郎的命,不就是该留在沙场吗?你在京城苟活至今,已是皇恩浩荡!”
印象中,长公主并没有打人脸的癖好,这也是谢云归第一次被打脸。
他清瘦的身躯跪在地上低着头,官袍已被抽裂,浸染血迹,双手止不住的颤动。被发妻如此凌虐,竟一言不发。
才接到父亲离世的消息,至此,他没有母亲,没有哥哥,也没有父亲了。
他不就是丧家之犬么?
“求求公主殿下饶过归儿吧……我们谢家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谢云归一人……若是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也不知太夫人跪在门外哭喊着求萧明玉了多久,谢云归突然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到失声:
“臣谨遵皇命,恭谢圣恩,为我天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太夫人一阵窒息,竟晕了过去。
从前,她丈夫也是这句话,去了边关再未回来。
而后是她的儿子和长孙。
此刻,是谢家最后一个儿郎,谢云归。
她知道,云归也一定会死在边关。
三月后从军之旅,谢云归身子到底比父兄和祖父孱弱许多,有少年意气和聪明才智,可外伤内郁轮番攻溃他的身躯,加之他此战几乎抱着自杀的信念,打得尤其惨烈。
此刻的萧明玉如同幽魂飘在上空看着谢云归,他日日如同杀红了眼的提线木偶,从未见过笑容,身上累累伤口从未喊痛,好似死在这里是他最期盼的事。
画面陡转。边关黄沙漫天,风声凄厉如鬼哭。谢云归最终带领人马攻溃敌方一座城池时,兵临城下,他选择了最激进的打法,在所有人不注意之时策马奔腾,一剑插进了敌方将领的胸膛。
敌方将领双眼如同铜铃一般直直倒下。几乎瞬间,一支、两支……无数支箭矢穿透谢云归的身体。他踉跄了一下,却没有立即倒下,而是用手中的断剑勉强支撑住身体。
撑不住之时,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厮杀的战场,望向了遥远的京城方向,那眼神里空无一物,唯有彻底的疲惫和解脱。
随后千军万马踏过他的尸身,萧明玉再看不到他了。
此刻,他如同被踩坏了的娃娃一般,被丢弃于此。
尽管是梦境,萧明玉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仿佛灵魂都被冻僵。她从未见过如此震撼而巨大的悲痛,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冲过去拉住谢云归,可她身体透明。
她陡然摸到了谢云归的断剑,右手不小心被割出了鲜红的口子,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了。
三月之后捷报频传,可谢云归终究葬送在了边关。尸身送回京城时,谢家女眷集体跪在宫外鸣冤击鼓。
他被追封为超一品忠勇将军,可谢家日子却败落得不如五品官,家中再无能撑起门楣的男儿。
谢云归这五年面对长公主的凌辱被传至京城大街小巷,全国哗然。长公主成了众矢之的,她被绑在看台之上,数十万民众紧紧挤在一起等着看她被凌迟,当场因踩踏而死之人当有百人不止。
太后悲痛欲绝却只字未提求情之事,圣上只恨凌迟不能解恨,连连叹息。
而萧明玉在天空之上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
“殿下,殿下?该用早膳了。”
萧明玉蓦然睁开空洞的双眼,良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