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很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眼睛却紧紧看着地上之人,期待着她的回答。
没想到,蜷缩着的萧明玉听到这个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破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
“为什么?我也不想……谢云归,你不懂……”
萧明玉猛地抬起头,在昏暗中间望向他模糊的轮廓,泪水再次涌出。
“我想我爸爸妈妈了……我好想回家……回我真正的家……”
爸爸妈妈?真正的家?她虽答得不知所云,可谢云归心头猛地一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他。
她真正的家,一定不是皇宫,也不是谢家。
他试图理解,顺着她的话安抚:
“陛下……很快会将公主府归还给殿下的。”
“不!你不懂!”
萧明玉不被理解,愈发激动起来,用力摇头,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家了。本来……本来我努力学习……还想做个悬壶济世的小医生……没想到……我死了……死了也不得安宁……
“来到这种鬼地方还她的债……人家都说她萧明玉长公主什么都有,可她的东西我宁愿都不要……我只想回家……”
“死过一次”?“来到这种鬼地方”?“给她还债”?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接连在谢云归耳边炸响。
他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
一种近乎荒谬却密密麻麻满是证据的可能性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开,各种细节像玻璃碎开的蜘蛛网节点,从让他脑海中四散的疑惑突然全都串联了起来。
黑暗中,谢云归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了一瞬,适才握住她的胳膊猛地收紧,隔着衣服,萧明玉的胳膊都瞬间被抓出青紫痕迹来。
“疼……”
萧明玉吃痛打他,他赶忙缩回了手。
“抱歉……”
他愧疚道歉,可目光依旧飘的远远的。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不合常理的细节,如同潮水般疯狂涌入脑海。
深秋之后,她突如其来的转变,不再打骂虐待,反而开始研习医术,救治孩童,甚至……试图救治那棵早已死去的金籽石榴树。
她看他时,眼神里不再是从前的厌恶与鄙夷,而是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愧疚、小心翼翼,甚至……是试图靠近的温柔。
他其实一直有所疑惑。
但这真的可能吗……谢云归有些怀疑起来。
性情其实可以装得出来,做善事谁不会,尽管萧明玉不像是心思重的女人,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的什么。
疑惑中,他突然忆起三个月前,萧明玉把那十几个从各地寻来的工于做素菜甚至雕花的厨子全都遣散回家,突然迷恋起寻常肉菜来。
长公主自幼锦衣玉食,兴许是珍馐吃多了,自打谢云归认识她,她便特别喜欢刁难橱子做各种味道极致的素菜,为此还打死过两个厨子。
可她如今哪怕谢家的寻常饭食也吃得很香,尤爱吃肉,当时他还疑惑过。如今这个细节,倒成了他心中最鲜明的证据。
性情可以装得出来,可人的喜好,口味如何做到?如何能这么长期地装出来?今夜哪怕是宫宴,她用得多的也是荤菜。
先前各种变化他也疑惑,可随着她变化时间越来越长,他又实在找不到原由,也就习惯了。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鬼神之说,可太过于荒诞不经,才冒出一点苗头便被他掐断了。
原来……原来她不是幡然醒悟,而是……真的换了一个人?!!
巨大的震惊与荒谬感冲击着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不知过了多久,谢云归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艰难地从喉间挤出问句:
“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明玉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委屈里,对他的问题反应迟钝。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她轻哼了一声,带着醉后的困顿和抱怨:
“什么时候……谁记得清……我来了太久了。反正我来了就没打过你,还追着给你调药治伤,哄你开心。可你呢……你也从不给我好脸色……”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和自己的猜想完全一致,谢云归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大脑只剩下了一片空白,以及,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震动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这三个月来同她相处的画面在谢云归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
他盯着面前体力不支,迷迷糊糊几乎倚靠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她几乎要困倒,嘴里却还断断续续喃喃着委屈。
“谢云归,我很累。”
“你们所有人都是那么冷冰冰的。其实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怎么弥补都没有用。”
“谢云归,我最讨厌你。”
他突然幻想到萧明玉刚来时步履维艰的样子。
无论做什么永远被人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哪怕是今晚,她断尾求生自请削封时,旁人大概要么觉得她又在耍花招,要么暗地里看她笑话。
谢云归的拳头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又泛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翻江倒海的混乱中,萧明玉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困极了的呢喃,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来到这里……谁都不认识……也不能跟任何人讲……被发现……怕……被活活烧死……要小心……还要讨好你……怕……怕最后被拉去凌迟……”
谢云归的心,随着她这无意识的呢喃,一点点沉下去,又像是被细密的针扎着,泛起陌生的刺痛。
然而,就在他心绪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惊天真相时,萧明玉抽抽噎噎,话锋却突然一转,温柔甚至带笑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醉酒后特有的含糊与大胆,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膜:
“谢云归……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她顿了顿,彻底闭上了潋滟的眸子,两颗泪珠滚落,她脸上是释怀的笑意,哽咽着小声说道:
“明知……明知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这具躯体……可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话音落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脑袋一歪,靠在车厢壁上,再次陷入了沉睡,只余下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云归僵硬地坐在黑暗中,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如擂鼓般轰鸣,完全压过了她清浅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