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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的雕梁画栋,在暮春慵懒的日光下流淌着金粉,恰似一幅工笔细描的富贵长卷。可谁又知晓,这波光潋滟的华美之下,多少暗流正无声地奔涌、纠缠、噬咬着人心?那衔玉而诞的宝玉,如众星拱月,连天上云霞仿佛都为他驻足;那执掌中馈的凤辣子,雷厉风行,眼角眉梢尽是春风得意的神采。他们沉醉在人生的金顶之上,全然不知幽暗的深渊里,一道淬着剧毒的诅咒,已然如毒藤般悄然缠绕,疯长蔓延!

而深渊之底,立着一个人——赵姨娘。

她是贾政身边那抹永远退在光影边缘的影子,是贾环生母,一个被尊卑高墙撞得头破血流、心魂俱碎的女人。每一次见到宝玉被万千宠爱淹没,她的心便被酸涩的汁液浸泡一回;每一次目睹自己骨肉贾环瑟缩在角落,遭人白眼,那恨意便如毒蛇,在五脏六腑里啃啮翻腾;每一次耳闻王熙凤翻云覆雨、中饱私囊的传闻,妒忌的毒火便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焚成灰烬!日日夜夜,她枯坐在那狭小清冷的院落里,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泣血呐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踩在云端,我的环儿却连尘埃都不如?!”

终于,那一日,深埋心底经年的怨毒,如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熔岩般灼烫的恨意冲垮了最后一丝怯懦。她抖索着手,打开了那个尘封的旧木匣——里面是她半生从牙缝里、从脂粉钱里、甚至从贾政偶尔的赏赐中,一分一厘抠出来的体己。沉甸甸的银子,冰冷的几件旧首饰,是她全部的指望与骨气。她将它们紧紧揣在怀里,仿佛揣着滚烫的炭火,趁着暮色四合,鬼魅般闪出了角门,奔向京城那条最是幽深、最是腌臜的陋巷。

巷子尽头,一块褪色的破旧招幌在阴风里无力地晃动——“马道婆神课”。门内,光线昏惨惨的,一个穿着半旧僧衣、面团团似的老尼姑正盘坐蒲团上,闭目捻珠。听见门响,她慢悠悠抬起眼皮,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精光四射,瞬间将赵姨娘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像估量着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道婆啊!”赵姨娘未语泪先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满腹的苦水要倾倒而出,“我这心……我这心都要被揉碎了啊!您看看那宝玉,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好皮囊,却凭什么被老太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有那个凤辣子,仗着管了几天钥匙,眼睛里哪里还容得下旁人?我和我的环儿……我们娘儿俩……在这深宅大院里,活得竟不如她院中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这口气……这口气我生生咽了十几年,它堵在这里!”她用力捶打着胸口,声音嘶哑,字字泣血,“它堵得我夜夜不能安枕,堵得我生不如死啊!”

马道婆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诡笑,如同嗅到了血腥的秃鹫。她敏捷地起身,警惕地朝门外张望两眼,旋即紧紧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最后一点天光隔绝在外。屋内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只有佛龛前一点微弱的烛火跳跃着,在她脸上投下诡异晃动的阴影。她凑近赵姨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亲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蜜的毒针:“哎哟喂,我的好姨娘!您这份苦楚,贫尼听着,心肝儿都跟着颤呐!这口气,是个人都咽不下去!您……可想不想……给那起子眼里没人的东西,一点永生难忘的‘教训’?”

赵姨娘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里骤然爆射出饿狼般骇人的绿光:“教……教训?您……您有法子?”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既是恐惧深渊的凝视,又是抓住浮木的狂喜。

马道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她慢悠悠地弯下腰,竟从那肮脏的蒲团底下摸索起来,片刻,竟掏出了两个巴掌大小、用粗劣黄草纸剪成的纸人!纸人形状简陋,上面还用墨笔歪歪扭扭地勾勒出模糊的人形轮廓,透着说不出的阴森邪气。“瞧仔细喽,”她将纸人递到赵姨娘眼前,指尖在那粗糙的纸面上划过,“‘五鬼缠身大法’!这可是贫尼压箱底的宝贝,轻易不请出来的!只要把您那仇家的生辰八字,用朱砂笔清清楚楚写在这纸人心口上……”她另一只手又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把细长的绣花针,针尖在烛火下闪着幽蓝的冷光,“再用这七七四十九根‘怨魂丝’凝成的神针,往那心窝子、天灵盖、还有那下三路……这么着,狠狠地扎下去……”她模仿着扎针的动作,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嘿嘿,管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姨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恐惧而扭曲:“当真……当真灵验?多久……多久能见着报应?若是……若是不灵……”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银包。

“灵验?”马道婆猛地一拍胸脯,发出沉闷的“梆梆”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姨娘脸上,“那是嘎嘎地灵!轻则头疼脑热,上吐下泻,瘫在床上像个活死人!重则失心疯魔,六亲不认,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快则三五日,慢嘛……”她绿豆眼一翻,拖长了调子,“那就得看他们命里的根基厚不厚了!至于不灵?”她嗤笑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次施法,终身包灵!贫尼在此立誓!若是您觉得不够解恨,加些银两,还能请动更厉害的‘魂飞魄散大罗金仙咒’,保管叫他们连阎王殿的门槛都摸不着!”她伸出五根粗短油腻的手指,在赵姨娘面前晃了晃,“看在姨娘您诚心诚意的份上,友情价,纹银五十两!金银首饰,贫尼这里也照收不误!”

“五……五十两?!”赵姨娘倒抽一口冷气,这数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口,那是她多少年缩衣节食、忍气吞声才攒下的命根子啊!然而,眼前仿佛浮现出宝玉痛苦翻滚、凤姐身败名裂的景象,那被践踏了半生的屈辱与仇恨瞬间化为焚天的烈焰,将最后一丝犹豫烧成了灰烬!她一咬牙,脸上的肌肉因决绝而狰狞扭曲,猛地将怀中紧紧捂着的银包和那几件早已捂得温热的旧首饰一股脑儿掏出来,又狠狠褪下腕子上那只黯淡无光的银镯子,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狠厉,重重拍在供桌之上:“拿去!全拿去!给我往死里整!整死他们!”那声音嘶哑如夜枭,在昏暗的斗室里回荡,充满了毁灭的快意。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赵姨娘揣着那两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人,如同揣着两团烧红的烙铁,又似揣着两个随时会炸开的霹雳。夜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巷弄,吹在她汗湿的脊背上,激起一阵阵寒栗。她步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一半是毒计将成的狂喜,一半是坠入无底深渊的恐惧。终于摸回自己那冰冷孤寂的小院,贾政恰好远行未归。夜幕沉沉压下,如同巨大的黑色裹尸布。她插紧门闩,抖着手点燃一支细瘦的白烛。烛火如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摇曳挣扎,投下幢幢鬼影,将小小的卧房渲染得如同森罗鬼蜮。她缩进冰冷的被窝,借着那一点微弱、惨淡的光,展开那两张承载着她全部恶毒与希望的黄纸。颤抖的手指拿起笔,蘸了浓稠如血的朱砂,带着刻骨的恨意,一笔一划,将宝玉和凤姐的生辰八字,如同刻入墓碑般,狠狠写在纸人的心口!

“扎死你这个小孽障!”她抓起一根冰冷的绣花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向写着宝玉八字的纸人心窝!烛火疯狂跳跃,映着她扭曲变形的脸,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让你受尽万千宠爱!让你踩在我环儿头上!”针尖穿透纸背,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噗噗”声。

“扎死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泼辣货!”她又抓起一把针,疯狂地扎向代表凤姐的纸人,“让你目中无人!让你克扣我的份例!让你挡我环儿的路!”针雨般落下,刺向心口,刺向头颅,刺向腰腹下阴……她每扎一针,口中便恶狠狠地诅咒一声,那声音尖利、怨毒、破碎,在死寂的夜里回荡,仿佛无数冤魂在齐声哭嚎。“扎!扎!扎!让你们狂!让你们得意!让你们统统不得好死!!”烛泪汩汩流下,如同血泪,渐渐凝固在烛台上,凝成一个巨大而丑陋的疤痕。

赵姨娘那浸透毒汁的“拼多多邪术”,竟真的如同跗骨之蛆,精准无误地缠上了贾府两颗最耀眼的星辰!

先是宝玉。那一日,怡红院里春光正好。他斜倚在铺着锦褥的湘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雨过天青的汝窑茶盏,正慵懒含笑,与身旁几个穿红着绿、花朵般的丫鬟指点着窗外流云:“你们瞧,那片云,白生生的,软蓬蓬的,倒像极了林妹妹昨儿吃的那个藕粉桂花糖糕……”话音未落,异变陡生!他整个人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那含笑的俊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名贵茶盏“啪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紧接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攫住了他!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仿佛有无数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整个人从榻上滚落尘埃,蜷缩着,痉挛着,发出野兽濒死般凄厉骇人的惨嚎:

“啊——!我的头!我的头要炸开了!有鬼!有鬼在扯我的头发!它们在啃我的骨头!救命!袭人!林妹妹!老祖宗!救我啊——!”他力大无穷,状若疯魔,几个健壮小厮扑上去想按住他,竟被他轻易掀翻在地!他双眼赤红,目光涣散,竟扑向旁边的紫檀木雕花桌案,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狠狠地啃咬起那坚硬的桌腿来!木头碎屑纷飞,伴随着他野兽般的嘶吼。见有人靠近,他便挥舞着手臂,指甲如利爪般疯狂抓挠,昔日温润如玉的宝二爷,此刻活脱脱是地狱爬出的嗜血狂魔!

紧接着,王熙凤那边也天翻地覆!议事厅内,她正端坐主位,柳眉倒竖,凤眼含威,条分缕析地分派着大观园采办事宜,那通身的气派,俨然是沙场点兵的女元帅。“……那上用的妆缎,库房里还有几匹?速速清点出来!还有……”话音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噌”地一下从太师椅上弹起,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那双素日精明锐利的凤眼,此刻射出两道冰寒刺骨、毫无人性的厉芒,直勾勾地钉在虚空某处!她一眼瞥见书案上那柄裁纸的银刀,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狰狞的弧度,发出夜枭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哈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都别活了!这腌臜透顶的牢笼,这虚情假意的富贵!老娘今日要大开杀戒!贾琏!你个天打雷劈、忘恩负义的薄情郎!王八蛋!先拿你这负心汉祭我的刀!”话音未落,她已劈手抄起那柄寒光闪闪的裁纸刀,一头青丝披散如鬼魅,状若疯癫,直扑向吓得魂飞魄散的贾琏!

“疯婆娘!你……你醒醒!是我啊!我是你亲老公贾琏!”贾琏面无人色,魂飞天外,哪里还顾得上体面,连滚爬爬地绕着厅中巨大的红漆柱子亡命奔逃,一只锦靴跑丢了也浑然不觉。“救命!快来人啊!拉住她!”丫鬟婆子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整个议事厅乃至外面的庭院,瞬间化作修罗屠场,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昔日威风八面、算无遗策的凤辣子,此刻化身索命罗刹,紧追着狼狈不堪的贾琏,上演着一出惊心动魄的“秦王绕柱”!

荣庆堂里,瞬间天塌地陷!

贾母闻讯,如同心肝被人活活剜去!她捶打着胸口,老泪纵横,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背过气去:“我的心肝!我的宝玉肉啊!是哪个黑了心肝、烂了肚肠的天杀贼!竟敢害我的宝玉!我的凤丫头!我的凤丫头怎么也……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快!快请太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给我请来!一个都不许落下!我的宝玉凤丫头要是有个好歹,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活了!”她哭喊着,白发散乱,几欲晕厥。

王夫人早已扑到宝玉床边,看着爱子那副非人非鬼、痛苦挣扎的惨状,只觉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太太!太太!”丫鬟们惊呼着,七手八脚地抬人中、掐虎口,好一阵忙乱才将她唤醒。王夫人悠悠转醒,目光触及宝玉,那痛楚与愤怒瞬间化为滔天烈焰,她猛地坐起,指着门外,声音因极度的恨意而尖利变形:“查!给我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黑心烂肺、不得好死的毒妇给我揪出来!我要将她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邢夫人站在人群稍后,拿着帕子不住地按着眼角,那泪水却像是挤出来的,嘴角极力向下撇着,做出哀戚之状,然而那眼底深处,却隐隐掠过一丝难以言喻、近乎残忍的畅快:“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哟……可这凤丫头,平日里也太……唉!”那叹息声里,藏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

李纨和探春、惜春、迎春三姐妹,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面无人色,紧紧依偎在一起,如同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鹌鹑。李纨紧紧搂着年幼的贾兰,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下人们更是乱作一团,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蚂蚁窝。有真心为主子担忧而痛哭流涕的,有假模假样干嚎以表忠心的,更有那等平日里不得志的,此刻眼神闪烁,躲在人群后,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甚至趁机偷懒躲闲,幸灾乐祸。

太医院的杏林国手们几乎是脚不沾地被“请”了来,排着队给两位金尊玉贵的“病患”诊脉。第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三根手指搭上宝玉滚烫的腕脉,眉头便紧紧锁成了两个解不开的死结,连连摇头:“此脉……浮滑躁急,往来无序,似有阴邪祟气缠绕其中……怪!怪得很!”第二位山羊胡子的太医凝神细察凤姐的脉象,捻着胡须,面色凝重得能滴下水来:“非风非寒,非痰非火……这病症,老夫行医一甲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奇哉!怪哉!”众太医聚首商议,最终得出的结论如同冰水浇头,让贾府众人彻底坠入绝望的深渊:“此乃非常之疾,非寻常药石之力可及也!”翻译过来便是:这病邪门到了家,我们束手无策,各自珍重吧!

整个贾府,愁云惨雾,哀声动地。昔日繁华锦绣之地,如今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丫鬟婆子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空气里除了悲泣,更隐隐浮动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谋味道,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影里发出恶毒的狞笑。眼看府中两位顶梁柱般的人物就要油尽灯枯,连贾母都开始强忍悲痛,颤巍巍地低声吩咐心腹,预备那最不愿提及的“白事”了。

正当贾府上下陷入一片“团灭”的末日恐慌,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将泯灭之际,奇迹,竟如神迹般降临!

只听得荣国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外,陡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鼓噪,间或夹杂着门房小厮惊惶失措的尖叫声。紧接着,一个连滚爬爬、帽子歪斜的门房,面无人色、跌跌撞撞地冲进愁云密布的荣庆堂,“扑通”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老……老太太!不……不好了!门外……门外来了两个……两个怪模怪样的人!一个是个癞痢头和尚,脑袋……脑袋上没几根毛,亮得瘆人!另一个是个跛脚道士,走路一瘸一拐,偏偏快得像阵风!他们……他们口口声声说……说能治宝二爷和琏二奶奶这要命的怪病!”

众人闻言,惊疑不定,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飘来的稻草,却又怕是海市蜃楼。贾母强撑着病体,嘶声道:“快!快请进来!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也顾不得了!”

只见那癞头和尚,头顶果然光可鉴人,仅存的几缕枯发顽强地贴在油亮的头皮上,一身破旧僧衣污秽不堪,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那跛足道士更甚,道袍褴褛,补丁叠着补丁,一条腿似乎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身子大幅度地左右摇摆,如同风中残柳,偏又带着一股奇特的迅疾。二人虽形容狼狈,如同街边行乞多年的老丐,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澄澈,目光扫过之处,仿佛能穿透世间一切虚妄尘埃,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与罪恶。

癞头和尚一步踏入内室,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便钉在宝玉胸前那块光华黯淡的通灵宝玉之上,他低宣一声佛号,声音洪亮如黄钟大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玉本是先天灵物,通明剔透,如今却被那世间至污至秽的‘邪祟怨毒之气’层层蒙蔽,失了本真灵性!灵玉蒙尘,其主岂能不遭此无妄之灾、切骨之痛?!”

跛足道士紧接着一瘸一拐上前,手中那把拂尘秃得只剩几根稀疏的麈尾,他捋着颌下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努力做出仙风道骨之态,声音却同样清越:“无量天尊!五方恶鬼缠身索命,冤魂厉魄附体作祟,岂是凡俗汤药银针可解?速速将此玉取下,交予贫道与师兄,开坛作法,驱邪缚魅,方有一线生机!”

此刻已是病急乱投医,纵是荒谬也认了!贾政强压心头疑虑,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宝玉颈间摘下那块温润不再、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通灵宝玉。癞头和尚伸出乌黑油腻的手,一把接过宝玉,竟毫不在意地在身上那件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肮脏僧袍上用力蹭了几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几欲作呕!),然后神色肃穆,将玉高高举过头顶,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声调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如渊:

“唵嘛呢叭咪吽……天灵灵,地灵灵,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听吾号令!玉兄玉兄速速显真灵!秽气消散,邪魅遁形!护主安宁,急急如律令——敕!”他念罢咒语,竟对着那美玉又是吹气又是哈气,仿佛要拂去其上的尘埃,最后,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竟然将那块玉紧紧贴在自己那颗布满脓疮、油光锃亮的癞痢头上,用力地蹭了几蹭!而一旁的跛足道士也没闲着,挥舞着他那把秃毛拂尘,绕着仍在疯狂挣扎、口中嗬嗬作响的王熙凤,脚下踏着玄奥的罡步,如同跳着一支癫狂的傩舞,口中亦是厉声大喝:

“天清清,地灵灵!何方妖孽在此逞凶?!吾奉三清道祖敕令!魑魅魍魉,速速离形!再敢逗留,贫道掌心雷霆,定叫尔等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他装腔作势地单掌竖起,掌心却只有厚厚的老茧,哪有什么雷霆电光?

然而,就在这看似荒诞滑稽、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之中,不可思议的神迹,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只见那枚被癞头和尚又擦又蹭又顶的通灵宝玉,竟真的在那污秽的僧袍和油亮的头皮摩擦之后,由内而外,渐渐焕发出一层温润柔和、圣洁无比的光芒!那光芒初时微弱如萤火,继而稳定如星子,最后竟盈盈流转,将周围阴郁的空气都驱散了几分!而地上,那原本如同被地狱烈火焚烧、疯狂挣扎啃咬的宝玉,动作竟肉眼可见地缓慢下来,眼中骇人的赤红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极度的疲惫。另一边,正披头散发、挥舞银刀、状若疯虎追杀贾琏的凤姐,也猛地顿住了脚步,眼中那冰寒刺骨、毫无人性的厉芒骤然消散,只剩下空洞的迷惑,仿佛大梦初醒。紧接着,“噗通”、“噗通”两声闷响,两人如同被同时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然而,那胸膛,竟开始有了平稳而微弱的起伏!

“老天爷!”

“真……真神仙显灵了!”

荣庆堂内,一片倒吸冷气之声,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下巴几乎要砸到脚面上,看向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如同仰望云端真仙!

癞头和尚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将那重新焕发光彩、温润生辉的通灵宝玉递还给激动得双手颤抖的贾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玉乃先天灵物,钟天地之毓秀,须得供奉于极清净之地,日日焚持名香,虔诚祷告,以养其灵性!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再让那世间最是腌臜污秽、充满怨毒晦气之人或物靠近玷污!否则……”他那双洞悉世事的清亮眸子,仿佛无意般,带着一丝冷冽的警告,扫过赵姨娘所居院落的方向,其意不言自明。

跛足道士也收敛了方才跳大神的姿态,肃然补充道:“他二人身上缠绕的恶鬼邪祟虽已被吾等驱离,然则神魂受创,元气大损,如同大病初愈的幼苗,最是娇弱!需得静养七七四十九日,隔绝尘嚣,万万不可被生人冲撞惊扰!否则前功尽弃,恐有大患!”言毕,这两位邋遢污秽却又神通广大的“仙界金牌圣手”,再不多言,对着满堂惊愕敬畏的目光,只随意地挥了挥破烂的衣袖,顺手抄起供桌上两个水灵灵的贡果塞入怀中,便如来时一般突兀,身形晃动间,已飘然出了荣庆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当真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满堂惊魂甫定、恍如隔世的众人和一屋子驱之不散的神秘檀香。

宝玉沉沉地昏睡在怡红院那锦绣堆成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素绢,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玉雕。这消息,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勒紧了潇湘馆里那颗最是敏感纤细的心。

第一个不顾那跛足道士“不可见生人”的严令,如同扑火的飞蛾般闯进怡红院的,正是那泪做的女儿——林黛玉。她一路奔来,发髻微松,裙裾沾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闺阁仪态?冲进内室,一眼望见榻上毫无生气的宝玉,整个世界仿佛在眼前轰然崩塌!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那眼泪,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化作颗颗饱满圆润、价值连城的东海明珠,无声地、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也砸落在她紧紧握住宝玉那只温热手掌的柔荑上。她坐在床沿,身子因极致的悲痛而微微颤抖,俯下身,用那沾满泪水的冰凉脸颊,轻轻贴着他同样冰凉的手背,泣不成声:

“宝玉……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呆子……平日里生龙活虎、笑语喧哗的人,怎么……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你睁开眼……睁眼看看我啊……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世间姹紫嫣红开遍,于我林黛玉……也不过是荒冢累累,白骨如山……只剩一片死寂的灰啊!”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正当她肝肠寸断、泪如雨下之际,门外丫鬟一声通传,如同冰锥刺破了哀伤的帷幕:“宝姑娘来了!”

珠帘轻响,香风微动。薛宝钗端着一个剔红海棠花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只甜白釉盖碗,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云鬓纹丝不乱,衣衫整洁如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与关切。她先向满面泪痕、神情憔悴的贾母和王夫人盈盈一礼,仪态端庄,无可挑剔。随即,目光才转向伏在床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黛玉,声音温婉柔和,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林妹妹,快别这样哭坏了身子。”她走近几步,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揭开碗盖,一股混合着人参、肉桂等名贵药材的清苦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宝兄弟遭此大难,阖府上下谁不忧心如焚?妹妹这般哀毁过度,若伤了根本,岂不更添老祖宗和太太的忧心?我特意按古方,寻了那‘冷香丸’的底子,又添了几味安神定魂的上好药材,细细熬了这碗汤来。妹妹也劝劝宝兄弟,趁热服下,药力才足,也好早些恢复元气。”她话语温存,情真意切,俨然是救苦救难的慈悲观音。

这鲜明的对比,瞬间刺痛了黛玉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

自己——钗横鬓乱,泪痕狼藉,一身素衣沾着尘土,哭得肝肠寸断,形销骨立。

宝钗——云鬓光洁,衣饰雅致,端着那碗氤氲着热气、散发着名贵药香的汤,从容不迫,端庄得体,如同九天降下的救世菩萨!

一股尖锐的酸涩和冰冷的妒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黛玉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那敏感多疑的“玲珑七窍心”,顷刻间被汹涌的醋海彻底淹没:

“哼!好一个‘特意’!好一个‘细细熬了’!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挑着我肝肠寸断、五内俱焚的时候来!还‘冷香丸’?生怕人不知你薛家富贵,有的是这些稀罕物儿么?就你会送汤递水、嘘寒问暖?宝玉此刻需要的,是这些苦汁子么?他需要的是我的泪!是我的心!是我的命!”

“瞧她那副模样!走路四平八稳,连裙角都不曾晃动半分!端着个药碗,倒像是捧着传国玉玺般矜贵!分明是来看我笑话,显摆她的大方得体!可恨!可恼!”

那被醋意和悲愤灼烧的心,驱使着她猛地抬起头。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强撑着坐直身子,一双红肿如桃、却依旧清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宝钗,嘴角勉强扯出一丝极其冷淡、极其尖锐的弧度,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字字如冰针:

“宝姐姐来得可真是时候。这药也熬得真真儿是巧极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语气愈发尖刻,“难为姐姐费心想着,巴巴地寻了方子熬了来。只是……宝兄弟这病,来得如此凶险蹊跷,太医都说是邪祟缠身,非同寻常。也不知是什么积年的‘热毒’‘阴火’在作怪。姐姐这碗‘冷香丸’调制的汤药……清冷是清冷了,却不知……可对得上他那深入骨髓的‘邪热火毒’的症候?”那潜台词锋利如刀:你这药,不过是驴唇不对马嘴,惺惺作态罢了!别在这里装模作样!

薛宝钗是何等人物?黛玉话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酸涩、猜忌和尖锐的挑衅,她岂能听不出?然而她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竟纹丝未动,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雕面具。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托盘,声音依旧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清泉,四两拨千斤:

“妹妹说笑了。药石之事,本在尽心,原不敢说必定对症。宝兄弟这病根深重,自然还需太医们费心斟酌良方,慢慢调治才是根本。妹妹一片赤诚,为宝兄弟忧心如焚,我亦感同身受。只是妹妹也需善自珍重,若哀毁过度,伤了玉体,岂不让宝兄弟醒来更加不安?”言下之意:我只是尽一份心意,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但别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倒显得我薛宝钗的不是了。

两个绝世佳人,一个泪痕未干,如带雨梨花,满心酸楚委屈倾泻而出,字字含锋;一个端庄娴雅,似临水照花,温言软语中绵里藏针。无形的刀光剑影在药香与泪气中激烈碰撞,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细碎冰冷的火花在噼啪炸响!一旁的贾母和王夫人看着这针尖对麦芒的一幕,本就忧心忡忡、疲惫不堪的心头更是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愁眉紧锁,相视苦笑:“这……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还没醒转,这两个可人儿又……”唯有在昏沉梦魇中挣扎的宝玉,暂时避开了这无声却硝烟弥漫的“情天恨海修罗场”。

宝玉与凤姐虽被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了回来,但这场滔天祸事掀起的巨浪,岂能就此平息?贾府的高墙之内,暗流涌动,一双双眼睛早已盯上了那最可疑的影子。

王夫人心中,第一个浮出的名字便是赵姨娘!她坐在宝玉榻前,看着爱子苍白憔悴的睡颜,心如刀绞,眼中寒光凛冽,对着心腹周瑞家的咬牙低语:“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下流种子?谁最见不得我的宝玉好?谁最恨凤丫头掌权碍了她的眼?除了西院那个一天到晚怨天怨地、眼睛里淬着毒汁的赵姨娘,还能有谁?!给我死死盯住她!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贾政风尘仆仆地从外省赶回,刚踏入府门,便听闻了这桩惊天动地的祸事。待知晓爱子宝玉和侄媳凤姐险些丧命,而所有的疑云都指向自己那个不安分的妾室时,一股滔天怒火直冲天灵盖!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仿佛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他强压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命人将赵姨娘从她那冷清的小院提溜到外书房。

赵姨娘一进门,便对上贾政那足以冻裂金石的目光,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未及开口,贾政那压抑着雷霆之怒、冰寒刺骨的声音已劈头砸下:

“说!是不是你这毒妇做下的好事?!你找的那个妖婆是谁?使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给我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后面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刑罚都更令人胆寒。

赵姨娘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白得像张死人皮,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猛地抬起头,涕泪交流,哭得声嘶力竭,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老爷!老爷明鉴啊!天地良心!我……我就是个没见识、没胆量的妇道人家!我……我连杀只鸡都手软,我哪有那个胆子害人!更别说害宝二爷和琏二奶奶!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定是……定是有人见不得我好,故意栽赃陷害!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那哭声凄厉绝望,倒有几分情真意切,是发自肺腑的恐惧。

贾政死死盯着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剜出她心底最深的秘密。他心中冷笑如冰:“信你?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然而,马道婆早已闻风远遁,杳无踪迹。那两个作为核心“罪证”的纸人,恐怕也早被赵姨娘烧成了灰烬。空口无凭,纵有万般怀疑,也难以坐实这巫蛊大罪。

他重重一拍紫檀书案,震得笔架上的湖笔都跳了起来,声音森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

“哼!此事虽无实据,然则你平日里搬弄口舌、怨怼主母、诅咒少爷,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其心可诛!”他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赵姨娘心上,“从今日起,你与贾环,禁足于西院!没有我的命令,胆敢踏出院门一步,立时打断双腿!院内一切份例,减半支给!若再让我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再生事端……”他顿了顿,眼中杀机毕露,“休怪我不念旧情!家法处置之后,定将你撵出府去,配给那最下贱的厮役奴才!”禁足、削份、死亡威胁——一套组合拳,彻底宣判了赵姨娘在贾府权力场中的死刑。

赵姨娘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瘫软在地,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耗费了半生积蓄,赌上了身家性命,最终换来的,是比从前更加深重、更加冰冷的禁锢与羞辱。她那场处心积虑、孤注一掷的“深宅首战”,最终以倾家荡产、身陷囹圄、声名狼藉、彻底坠入无底深渊的惨败收场。而懵懂无知的贾环,再次成为母亲野心的陪葬品,懵懵懂懂地跟着被拖回那方寸囚笼,开始了漫长的禁足生涯。那扇沉重的院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也关上了赵姨娘最后一点翻身的妄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悔恨,将她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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