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巡抚衙门,坐落于府城中心,朱门高墙,石狮肃立,自有一股封疆大吏的威严气度。与书院的清雅、谷仓的粗砺截然不同,此间的每一块地砖、每一道回廊,仿佛都浸透着权力与规矩的重量。林弈手持山长亲笔引荐函与那份已然名动书院的《漕运增效革弊疏》,在门房胥吏略带好奇与审视的目光中,被引着穿过层层门禁,最终来到一间花厅等候。
花厅内陈设古朴大气,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张承、刘文远等几位核心成员未能随行,此刻唯有林弈一人静立其中,身形挺拔如松,那身半旧青衫在此等环境中,非但不显寒酸,反而衬得他气质愈发沉静清卓。
片刻后,脚步声自外传来,沉稳有力。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在几名属官的簇拥下步入花厅。此人正是统辖江南数州军政要务的封疆大吏——江南巡抚,李文渊。
林弈依礼躬身:“学生林弈,拜见巡抚大人。”
李文渊目光如电,上下打量了林弈一番,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起早已放在案头的策论副本,淡淡道:“起来回话。你便是那作出漕运新策的林弈?书院大比头名?”
“正是学生。”林弈起身,不卑不亢。
“嗯。”李文渊不置可否,翻开策论,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与模型说明,手指在“新式船型”、“改良闸门”、“物流管理”等关键处轻轻敲击。“山长信中对你等评价甚高,言你等之学,乃‘经世实学’。本官且问你,你这策论中所言效率提升,有几成把握?须知漕运牵涉甚广,一动则关乎万千漕工生计,关乎京师粮秣供应,绝非儿戏。”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考验的不仅是学问,更是心性与担当。
林弈早有准备,从容应答:“回大人,策论中所列数据,皆为实地观测、反复测算与模型验证所得,不敢有丝毫夸大。效率提升之预估,乃基于物理之理与数学推演,有其必然性。然学生亦深知,理论之完美,需经实践打磨。故其中所涉具体比例,需依实际河道、船只、物料情况微调,但其根本原理与提升方向,学生愿以格物学派之名担保。”
他没有打包票,而是强调了原理的可靠性与实践的灵活性,这份审慎与务实,让李文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原理?”李文渊放下策论,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显深邃,“你所谓之‘格物’,究系何学?与程朱理学,与圣贤之道,可有抵牾?” 这是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关乎学问的根本立场。
林弈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最关键的回答:“回大人,学生以为,格物之学,与圣贤之道非但无抵牾,实乃圣贤之道在万物万事中之具体彰显。《大学》开篇即言‘致知在格物’,朱子亦注‘格,至也;物,犹事也’。学生愚见,穷究事物之理以致吾心之知,此正合古圣先贤之教。程朱之理,阐明心性之宏规;格物之学,探究万物之细目。宏规指引方向,细目铺就道路,二者本为一体,何来抵牾?学生等所为,不过是将‘格物’二字,从书斋思辨,引向山河大地,引向国计民生,以求‘致知’而后能‘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引经据典,将格物之学牢牢锚定在儒家正统框架之内,并巧妙地将其实践性阐释为对圣贤之道的践行与拓展,而非背离。
这番话,逻辑清晰,立意高远,既守住了学问的根基,又阐明了其独特价值。花厅内一片寂静,几位随行属官也露出思索之色。
李文渊凝视林弈良久,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看穿。忽然,他抚掌,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好!好一个‘宏规指引方向,细目铺就道路’!好一个‘将格物引向山河大地,引向国计民生’!林弈,你不仅通晓工巧算学,更难得的是胸有格局,言必有中!”
他站起身,走到林弈面前,拿起那份策论,语气变得热切而果断:“你这份《漕运增效革弊疏》,本官详细看过了。数据扎实,论证严密,尤其那‘当堂验证’之法,令人信服!其所提诸策,虽需斟酌细节,但大方向确为革除漕运积弊之良方!”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弈:“本官有意,就在我江南巡抚辖内,择一合适河段,试行你等所提之新式漕船与闸门管理之法,以为试点。若果真效验如策论所言,再行奏报朝廷,推广全国!你以为如何?”
试点!巡抚亲口承诺的试点!
这意味着格物学派的理论,将不再停留在纸面,而是真正进入官方视野,获得实践的舞台!其意义之重大,远超书院大比的头名。
林弈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深深一揖:“大人明鉴!若能得此机会,格物学派必当竭尽全力,配合官府,完善细节,务求试点成功,以报大人知遇之恩,以解朝廷漕运之忧!”
“好!此事便如此定下。”李文渊语气斩钉截铁,“具体事宜,本官会交代工房与漕运司,与你等接洽。林弈,望你与你那格物学派,莫要辜负本官期望。”
“学生,定不负所托!”
走出巡抚衙门时,午后的阳光正烈,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林弈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份不同于书院、也不同于谷仓的、属于权力核心地带的灼热气息。
格物学派之名,今日,终于越过学界的门槛,正式踏入了封疆大吏的视野。一条由官方背书、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道路,已在脚下铺开。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