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这日,文华殿的经筵刚散,内阁三老破天荒齐聚值房。首辅杨廷和捻着茶沫,目光扫过墙上《大炎疆域全图》,最终停在东南沿海的某个府治:“诸公以为,林弈该放到何处历练?”
空气骤然凝滞。次辅谢迁手中的茶盏顿了顿:“杨公的意思是...?”
“雏凤清于老凤声。”杨廷和指尖敲着福建布政使司的版图,“但在金丝笼里唱得再好,终究要出去迎风搏浪。”
消息像初秋的第一缕凉风,当晚就钻进了各方势力的耳中。三皇子连夜召见吏部侍郎,五皇子府上的谋士对着官缺册勾画到三更,连远在封地的二皇子都派人快马送来了边陲三镇的舆图。
林弈却是在核对漕粮数据时察觉端倪的。那日户部送来特急文书,要他三日内理清全国盐课司的仓储制度——这本该是户部尚书亲自操持的机要。当他带着成稿前往文渊阁时,正听见杨廷和在对徐谓仁感叹:“...当年周文渊也是外放江西,才练就治世之才。”
徐谓仁回翰林院时,特意绕到档案房,将一匣《郡国利病书》手稿塞给林弈:“有空翻翻,总用得着。”
真正的信号出现在重阳御宴。皇帝当庭询问林弈对“苏州府钱粮积欠”的看法,他依数据对答如流后,老皇帝忽然问:“若派你去治理,当从何处着手?”
满殿笙歌霎时静默。林弈执礼的手稳如磐石:“臣当先清丈田亩,重建鱼鳞图册。”
“哦?”皇帝眼底闪过精光,“苏州豪强林立,你待如何?”
“臣在翰林院整理过弘治年间苏州进士名录。”他从容应道,“七成出自粮长之家——清丈田亩,实为清点这些粮长究竟占了多少隐田。”
这番对答让御座旁的杨廷微微颔首。宴席散后,首辅特意在丹墀前驻足:“林侍讲可知,苏州知府任期从未超过三年?”
暗流在次日汹涌而至。先是都察院突然翻出林弈某次核验数据的小疏失,接着通政司传出“少年得志易栽跟头”的流言。最蹊跷的是,三位皇子不约而同送来地方志——三套书籍不偏不倚,分别对应苏松常三府。
“这是要看你往哪个坑里跳。”张承连夜翻看三府资料,指着常州府的记载,“此地漕帮与盐枭勾结,三任知府皆暴毙...”
林弈却在灯下绘制《三府利弊比较图》。当他把田赋、漕运、盐课、民变数据制成四条曲线时,发现某个府的盐课收入与民变次数竟呈诡异正比。
“就去这里。”他朱笔圈定那个点。
十月廿三,变故突生。皇帝在早朝咳血昏厥,经太医急救方醒。当晚司礼监掌印亲至柳絮巷,带来口谕:“朕要你当一把快刀,去割除脓疮。但刀太锋利,反易折断——可知其中深意?”
林弈望向寝宫方向,想起昨日核对的内帑账目:某藩王年俸竟比北疆军费还多三成。
冬至那日,他终于见到养病的皇帝。暖阁里药味浓得呛人,老皇帝从枕下抽出一本空白的《知府日志》:
“翰林是修书的,地方官是办事的。”枯瘦的手指在封皮摩挲,“朕要看看,你的新法能不能在淤泥里开花。”
林弈郑重接过日志时,触到扉页夹着的硬物——是半块虎符。皇帝阖目挥手:“退下吧。开春之前,把该查的都查清楚...”
他退出暖阁时,听见老皇帝对太医喃喃:“...得给年轻人腾地方啊。”
风雪夜,林弈在档案房整理行装。二十箱书册里混着北疆将领送的舆图、寒门同僚赠的笔记,还有他亲绘的《新政推行脉络图》。张承默默帮他校准随身算具,赵友直则塞来密册:“这是各地同年名录,标红星的可堪驱用。”
更鼓三响,他独坐灯下翻开知府日志。首页已写下三行字:
“一曰清田亩,二曰整盐课,三曰...”
朱笔在第三行悬停,墨汁滴落处,恰似血痕。
窗外,巡夜锦衣卫的脚步声格外沉重。他们都明白,这场外放不是贬谪,而是淬火——淬炼出能劈开新时代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