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绣坊的竹篱笆上,青瑶刚推开院门,就见墨尘蹲在墙角摆弄着什么,竹筐倒扣在地上,露出半截沾着泥的麻布。
“又在捣鼓你的‘宝贝’?”青瑶笑着走过去,踢了踢竹筐边缘。
墨尘猛地回头,手里还攥着把小锄头,鼻尖沾着点土:“嘘——刚冒头的新苗,别惊着它们。”他拨开麻布,筐底下竟藏着片巴掌大的空地,几株嫩绿的芽儿正歪歪扭扭地往上钻,叶片上的绒毛沾着露水,看着格外精神。
“这是……你上次说的‘金盏绣线菊’?”青瑶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不是说这花娇贵得很,很难育苗吗?”
“可不是嘛。”墨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泥星子,“前阵子去山里找绣线,在石缝里瞧见株快枯死的老根,想着或许能救活,就挖回来埋在筐底下试试。没想到真抽芽了,你看这叶片的纹路,多像你绣绷上的缠枝纹。”
青瑶凑近了看,还真是——新叶边缘的锯齿像极了她刚绣完的“回纹”,叶脉在晨光里透着淡淡的金芒,倒比绣品上的丝线更鲜活。她忽然想起母亲绣谱里写的:“草木有灵,绣其形不如悟其神,观一株新苗抽芽,胜描十幅花叶。”
“等它们再长些,我把花型绣在新帕子上。”青瑶指尖在空气中虚虚勾勒着花骨朵的形状,“就用你上次送来的金线,肯定好看。”
墨尘眼睛一亮,忙从竹筐旁的布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正好!昨天去镇上赶集,见布庄新到了批‘雨过天青’的料子,颜色嫩得像刚洗过的天,配这金盏花肯定绝了。”他把料子往青瑶手里塞,指尖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墨尘的耳根腾地红了。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车轱辘响,伴随着阿珠的大嗓门:“青瑶姐!墨尘哥!快出来看我带啥好东西了!”
两人迎出去,只见阿珠站在驴车旁,正费力地往下搬个半人高的陶缸,缸口用麻布封着,隐约能闻到股酸甜味。“这是我姥姥腌的酸梅酱,说给你们添个新口味。”阿珠抹了把汗,指着陶缸笑,“她还说,等金盏菊开了,摘几朵泡在酱里,酸中带点花香,配你们新烤的桂花糕正好。”
墨尘赶紧上前搭手,把陶缸抬到廊下:“你姥姥的手艺可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去年那罐杨梅酱,青瑶用它调了绣线的染料,染出来的绯红丝线,到现在还鲜亮着呢。”
“可不是嘛。”青瑶笑着揭开麻布一角,酸香混着淡淡的果香涌出来,让她想起小时候趴在灶台边,看母亲用酸梅汁调颜料的日子。那时候母亲总说:“过日子就像腌酱,得慢慢熬,酸里带甜才够味。”
正说着,李婆婆挎着竹篮颤巍巍地走进来,篮子里装着些泛黄的纸包:“瑶丫头,你瞅瞅这些还能用不?是你娘当年落在我这儿的绣线,我用桐油浸着藏了十几年,昨儿翻箱倒柜才找出来。”
青瑶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的丝线虽有些褪色,却依旧柔韧,用指尖捻开一缕,蓝靛色的线芯里竟还透着点银芒。“是‘雨丝银’!”她惊喜地抬头,“这种线要在梅雨季节采的蚕丝才能纺出来,娘说当年就剩这几两了,没想到……”
“你娘当年总说,这线太娇贵,绣寻常花样可惜,得等个配得上的纹样才肯用。”李婆婆坐在竹椅上,看着青瑶小心翼翼地把线缠到线轴上,“现在看你绣的那些花,倒真配得上这线了。”
墨尘蹲在一旁,手里的小锄头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忽然抬头道:“要不咱们在院里搭个花架吧?把金盏绣线菊移过去,让它们顺着架子爬,开花时既能看,又能随时摘几朵做酱、绣花样,多好。”
“好啊!”青瑶立刻应和,“再在架下摆张石桌,阿珠带的酸梅酱就放在桌上,谁来了都能舀一勺尝尝。”
阿珠拍着手笑:“我来劈木头搭架子!前阵子跟着我爹学了两手,正好露一手!”
说干就干。墨尘去后山砍来结实的青竹,青瑶和李婆婆坐在廊下整理绣线,阿珠抡着斧头劈木楔,斧头起落间,木花飞溅,倒真有几分架势。阳光穿过竹篱笆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落在青瑶缠着丝线的指尖上,落在墨尘削竹架的刀刃上,落在阿珠额角的汗珠上,像撒了把碎金。
“你看这竹节,”墨尘削着竹架,忽然开口,“一节一节往上蹿,多像你绣的‘步步高’纹样。”
青瑶手里的丝线正好穿过布面,绣出朵半开的菊:“那你说,是竹节的韧劲儿像线,还是线的软韧像竹节?”
墨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条,又看了看她指尖游走的丝线,忽然笑了:“或许……本就是一回事。就像这新苗靠着竹架往上爬,线靠着针脚往前绣,说到底,都是想往高处长,往远处伸呢。”
李婆婆在旁眯着眼睛笑,手里的针线正把散落的碎布拼在一起,打算缝个新的针线包。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竟也泛着点金芒,像撒了把碎米粒。
到了傍晚,竹架搭好了,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劲儿。墨尘把那几株金盏绣线菊连土挖起,小心地移到架下,阿珠拎来井水浇透,青瑶则蹲在旁边,用李婆婆给的“雨丝银”线,在竹架上轻轻缠了圈——算是给这新搭的架子,系了个小小的“平安结”。
陶缸里的酸梅酱散发着酸甜味,混着新翻的泥土香,还有青瑶指尖绣线的淡淡桐油味,在院子里漫开。墨尘摸着竹架上的结,忽然说:“等花开了,我用竹篾编个小篮子挂在架上,你绣活累了,随手就能摘朵花扔进酱缸里。”
青瑶抬头看他,夕阳正落在他肩头,把竹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蜿蜒的线,一头连着刚栽下的新苗,一头缠在她手里的线轴上。她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一切都在悄悄连起来——竹架连着新苗,丝线连着记忆,酸梅酱连着烟火气,而他们这些人,就像架下的石桌,稳稳地托着这一切,慢慢等着日子发芽、开花。
夜里,青瑶躺在绣架旁的竹榻上,听见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响。她起身推开窗,见墨尘披着蓑衣,正往竹架下铺稻草,怕夜里降温冻着新苗。雨声里,他的身影被灯笼照得忽明忽暗,倒像她绣绷上,那个正慢慢往上爬的菊苗纹样,一点点,往高处挪着。
青瑶拿起针线,借着月光,在白天绣了一半的帕子上,添了片带着露水的菊叶。叶尖的水珠里,映着个小小的、披蓑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