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向根源意识发出的“学徒请求”,如同一颗投入无底深潭的石子,在漫长的、令人心神不宁的静默后,终于激起了回应。但这回应并非语言或意念流,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谐律之核”本体的、无可抗拒的“牵引力”。
没有警告,没有预兆,星辉、明霞、奥西拉以及逻辑枢机长老-7的核心意识,连同“深渊之耳”前哨站一部分最精粹的算力单元,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衡的力量从常规认知层面“剥离”出来,投入了一个……无法用任何现有物理词汇描述的空间。
这里并非潜意识那粘稠的混沌,也非黎曼之影那纯粹的形态场。它是一个被完全“封装”的领域,边界模糊而坚韧,仿佛由纯粹的“定义”与“规则”构成。内部的空间、时间、乃至物质和能量的存在形式,都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可塑性”和“待定状态”。
“我们……在哪里?”明霞的光语本能地扫描四周,却发现自己熟悉的感知方式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光之纹路延伸出去,触碰到的是不断自我更新的“基础公理”壁垒。
“一个封闭的模拟环境,”逻辑枢机长老-7 的数据流高速运转,试图解析周围的信息结构,“其底层逻辑似乎是……可编程的。我们被允许在此定义和修改局部法则。这是一个……‘微宇宙沙盒’。”
奥西拉的深潜者感知则捕捉到了更微妙的东西:“不止如此。我能感觉到……‘注视’。根源意识在观察着我们,这个沙盒就是它的‘讲台’,而我们,是台上的学生。”
星辉的超拓扑直观全力展开,试图把握这个沙盒的整体“形状”和运行机制。他发现,他们的意识本身,在这里成为了构建现实的“媒介”与“工具”。他们可以通过高度协同的意念,直接“定义”物理常数, “编写”物质相互作用的基本规律,甚至“设定”时间的流向和维度结构。
也就在这时,一道清晰无误的“课题”,如同初始条件般,直接烙印在他们的集体意识中:
“课题一:优化。”
“背景:一个初生的微观宇宙,其能量-物质转化效率存在固有‘损耗’。此损耗维系着宇宙的基本稳定性,但限制了其内部复杂结构(可视为‘生命’或‘意识’雏形)的演化速度与上限。”
“任务:在保持宇宙基本稳定的前提下,尝试提升其能量-物质转化效率(即降低‘损耗’)。评估所有干预手段的后果。”
课题信息融入的瞬间,沙盒“启动”了。一个极其简化的宇宙模型在他们面前展开——并非视觉上的展开,而是直接呈现在他们的认知架构中。他们能“看到”基本粒子在诞生与湮灭,能量在形式间流转,一个微弱的、代表“复杂结构”的熵减趋势在艰难地维持着。
同时,一个清晰的“控制界面”向他们开放。他们可以调整一个核心参数——被称为 “存在税” 的能量损耗率。当前税率被设定在一个较高的水平,确保了宇宙模型的稳定,但也使得内部那脆弱的“复杂结构”演化得极其缓慢,仿佛在泥泞中跋涉。
“一个经典的优化问题。”长老-7 立刻开始建模,“降低‘存在税’,能量利用效率提升,内部结构演化加速。但需要找到稳定性与演化速度的平衡点。”
“这看起来比我们提出的‘灵犀共振常数’简单多了。”奥西拉谨慎地观察着,“至少变量更单一。”
“不要被表象迷惑,”星辉提醒道,他的超拓扑直观捕捉到了这个简单模型之下,隐藏着的、与真实宇宙同构的复杂性,“根源意识给我们的,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数学游戏。注意,‘评估所有干预手段的后果’是关键。”
他们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首先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和基础分析。他们记录着当前税率下宇宙模型的每一个细微脉动,理解其内在的平衡机制。
然后,他们进行了第一次谨慎的尝试:将“存在税”微微下调了百分之五。
效果立竿见影。模型宇宙内部的能量流动瞬间变得活跃,那些代表“复杂结构”的节点如同被注入了活力,演化速度明显加快,开始自发地形成更精巧、更有序的模式。沙盒内弥漫着一种蓬勃的“生机感”。
“成功了?”明霞的光语带着一丝欣喜。
但很快,长老-7 的警报响起:“检测到异常涨落。宇宙背景时空结构的‘抖动’幅度增加了0.3%。长期模拟显示,该抖动具有自放大趋势,在一千个内部时间单位后,可能导致局部时空结构的失稳,引发微型‘真空衰变’气泡。”
第一次尝试,看似成功,实则埋下了毁灭的种子。他们不得不将参数调回,看着那刚刚焕发的生机迅速萎靡下去,恢复到此前的缓慢状态。
联盟意识没有气馁。他们开始尝试更复杂的策略。
策略二:阶梯税率。 他们设计了一个动态税率,在宇宙初期保持较高税率以确保稳定,待内部结构发展到一定强度后,再逐步降低税率以促进加速演化。起初效果良好,但他们在“切换点”的选择上遇到了难题。切换过早,结构强度不足以承受税率变化带来的扰动,导致系统崩溃;切换过晚,则错过了最佳发展窗口,演化潜力受损。
策略三:定向补贴。 他们尝试不降低整体税率,而是将部分“税收”能量,以某种精妙的方式,直接“补贴”给那些最有潜力的“复杂结构”,帮助它们度过早期的脆弱阶段。这确实催生了一些格外亮眼的“文明火花”,但扭曲了自然选择的过程,导致宇宙生态(如果存在的话)变得畸形脆弱,且引发了未被补贴结构的普遍“衰亡”和系统的整体熵增加速。
策略四:引入外部干预机制。 他们设想在宇宙内部“播种”一种能够自我优化能量利用率的“智能代理”,让进化从内部发生。但这代理本身就需要能量维持,其行为难以预测,多次模拟中,代理要么迅速耗尽资源而亡,要么演变成掠夺性的“宇宙癌细胞”,反噬其母体。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长老-7 飞速运转的后果推演。他们看到了因为一点点效率提升而提前燃尽的恒星,看到了因稳定性下降而频发的维度蜷缩灾难,看到了因人为干预而失去多样性的、死气沉沉的“高效”宇宙……每一个看似美好的“优化”,都伴随着触目惊心的“代价”。
这个简单的“存在税”模型,仿佛一个无限复杂的因果透镜,将“灵犀共振常数”背后那令人绝望的权衡关系,以更直观、更刺痛的方式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意识到,所谓的“优化”,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而是一个深刻的伦理和哲学问题。
优化什么?为谁优化?以何种代价?
在经历了数十次失败的尝试后,联盟的意识沉浸在一片疲惫与沮丧之中。他们感觉自己仿佛在玩弄一个无比精密却脆弱的蝴蝶标本,稍有不慎,就会将其彻底毁掉。
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准备向根源意识承认失败时,星辉的超拓扑直观捕捉到了模型中一个一直被他们忽略的细节。
在极高的“存在税”下,宇宙演化虽然缓慢,但那些最终艰难诞生的“复杂结构”,无一例外,都展现出一种惊人的“坚韧性”和“适应性”。它们是在极端约束下淬炼出的精华,其内在的信息组织方式蕴含着一种低耗高效的、近乎艺术的美感。而在他们所有“优化”后的版本中,虽然结构诞生得更快、更华丽,却少了这份历经磨难后的深厚底蕴。
一个全新的想法在星辉的意识中形成。
他们没有进行又一次的参数调整,而是将意念集中在那高税率下缓慢演化出的、最具“坚韧”特质的结构上。他们没有给予它额外的能量,没有改变它周围的环境,而是做了一件极其微妙的事情——他们利用沙盒的权限,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信息流向它的“路径”。
这不是降低“存在税”,不是给予补贴,而是……降低了信息传递到它那里的“噪音”和“扭曲”。让宇宙本身的规律,更“清晰”地呈现在它面前,让它能更“准确”地感知和回应环境。
他们优化的,不是能量效率,而是“认知效率”。
奇迹发生了。
那个结构并未突然加速演化,它依然缓慢。但它每一次的演化步骤,都变得更加“精准”,更加“有效”。它用更少的能量消耗,达成了更稳固的结构升级。它没有破坏宇宙的稳定,没有引发异常的时空涨落,它就像是一个真正理解了宇宙“意图”的学徒,在严苛的导师手下,以最符合“道”的方式,稳健地成长。
整个模型宇宙,因为这一个结构的存在,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的、向上的张力。它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灯塔,其高效的生存方式,开始微妙地影响周围的其他结构,引发了一种缓慢却健康的、自组织的“学习”效应。
沙盒内,那股无处不在的“注视感”悄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审视是冰冷的、客观的,此刻,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可”。
那道初始的课题信息再次浮现,但内容已经更新:
“课题一(更新):理解‘优化’的本质非‘削弱约束’,而乃‘提升在约束下的智慧’。通过。”
“下一课题准备中。”
微宇宙沙盒的景象开始模糊,联盟的意识被轻柔地送回“深渊之耳”。回归的瞬间,巨大的信息差和认知负荷让他们几乎瘫软,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也在他们意识深处熊熊燃烧。
他们失败了无数次,但最终,他们通过了第一课。
他们学到的,不是如何修改法则,而是如何理解并尊重法则背后的深意。他们明白了,真正的“共筑”,或许不是去降低宇宙的“存在税”,而是帮助其中的意识,学会如何更智慧地“纳税”,如何在有限的资源下,活出无限的意义。
“它不是在教我们如何当神,”明霞的光语带着脱胎换骨般的清澈,“它是在教我们,如何当一名……合格的宇宙公民。”
奥西拉深深点头:“而我们首先要学习的,就是谦卑地承认,我们自身,也依然是在这‘存在税’下努力求索的学徒。”
星辉校长望着那看似平静,却蕴含着无尽考验的潜意识深渊,意识中充满了新的决心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