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了很久。
窗外不再是城市的喧嚣与灯火,只有沉默的山峦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怪兽般的剪影。
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僻,最后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剩下引擎单调的嘶吼,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像困兽在低吼。
祁默坐在后座,腕上已无镣铐,却比戴着时更沉重。
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浓的黑暗,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法庭上那一线名为“希望”的光,此刻在死寂的山路上,显得如此遥远而冰冷。
而略感慰藉的是:路上的时候,“磐石”告诉他母亲和妹妹已搬离居所,母亲也被安排了工作,安全和生活方面无须担心。
国之利刃?
他咀嚼着这个词,像含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刺得生疼。
他更像是一块被投入未知熔炉的矿石,等待他的,是锤炼,还是焚毁?
终于,车停了。
没有预想中的大门,只有一片被探照灯粗暴撕裂的黑暗。
灯光惨白,毫无温度,像巨兽冰冷的瞳孔,死死盯住刚刚抵达的猎物。
灯光下,是高墙。
不是普通的高墙。
是混凝土浇筑的、泛着青灰色冷光的巨兽脊背,沉默地矗立在荒凉的山坳里,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
墙顶,是狰狞盘旋的、带着倒刺的电网,在夜色中偶尔爆出幽蓝的、警告般的电火花,发出细微的“滋啦”声,如同毒蛇的吐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消毒水混合着铁锈,还有山风带来的、冰冷的土腥气。
绝对的寂静,连风声似乎都被这高墙电网吸走了,只剩下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抑感。
“到了。”
副驾驶上,“磐石”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推门下车,深色的身影融入惨白的探照灯光下,像一块真正的、扎根于此的岩石。
祁默跟着下车,山风瞬间灌满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裹紧衣服,抬头望向那堵沉默的巨墙。
墙内,便是他未来五年的“家”?一个比看守所更森严、更未知的牢笼?
“国家网络安全特殊人才管教中心”
——这个名字,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抽象而沉重。
熔炉?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炉口,热浪尚未袭来,但那无形的压力已让人窒息。
沉重的金属门,在探照灯下缓缓滑开,没有一丝声响,露出门后更深的黑暗,像巨兽张开了无声的口。
门内,是另一片被灯光照亮的空地,同样空旷,同样死寂,只有两个身着墨绿色制服、身姿笔挺如标枪的卫兵,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分立两侧。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祁默身上扫过,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
“跟我走。”
“磐石”没有多余的话,径直走向那敞开的巨口。
祁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步跟上。
每一步踏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敲击在巨大的棺椁上。
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
隔绝了最后一丝山风,也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熔炉”,正式闭合。
里面的世界,并非想象中的黑暗。
惨白的灯光从高高的天花板投下,照亮了一条条笔直、空旷、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
墙壁是冰冷的灰白色,地面是同样冰冷的水磨石,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排列整齐的灯管,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一种……金属和电子设备特有的、冰冷干燥的气息。
没有欢迎,没有解释。
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同样墨绿色的制服和一双硬底布鞋,被塞到祁默怀里。
“换上。”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站在几步外,同样穿着墨绿制服,但肩章不同。
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精瘦,但站在那里,就像一柄出鞘的匕首,散发着一种锐利逼人的寒气。
他的脸很平凡,唯独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让人望而生畏。
他是这里的教官。
祁默默默地换上那身制服。
布料粗糙僵硬,带着一股陈旧的、消毒过的气味,像裹尸布般贴在身上,尺寸并不完全合身,更添几分滑稽的束缚感。
硬底布鞋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异常刺耳。
“磐石”对教官点了点头,没再看祁默一眼,转身便消失在另一条走廊的拐角,仿佛完成了一次货物的交接。
教官的目光落在祁默身上,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物品般的冰冷。
“祁默?”
他开口,声音平板得像电子合成音。
祁默点头。
“此地,代号‘熔炉’。”
教官的声音毫无起伏,
“我是你的基础教官,代号‘铁砧’。记住这里的规矩:令行禁止,绝对服从。疑问,保留。解释,没有。现在,去你的位置。”
他并未带路,只是抬手,指向走廊深处一扇敞开的、同样冰冷的金属门。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如同仓库般的房间。
惨白的灯光下,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张金属床架,上面是同样单薄的被褥。
此刻,房间里已经或坐或站地聚集了十几个人。
清一色的墨绿制服,却穿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祁默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
十几道目光,瞬间像探针般聚焦过来。
有好奇的,有冷漠的,有审视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桀骜、阴郁,甚至是一丝……神经质的兴奋?
一个瘦高得像竹节虫的家伙,斜倚在床架上,嘴角叼着一根不存在的“烟”,眼神飘忽,带着玩世不恭的戏谑,像极了看守所里那个“瘦猴”,但气质更加锐利。
一个身材壮硕、留着板寸的年轻人,抱着手臂站在角落,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祁默,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力量感,像一头被强行关进笼子的猛兽。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乱糟糟的少年,蜷缩在角落的床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页发黄的书,手指神经质地搓动着书页,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祁默的到来毫无反应,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阴郁气息。
还有一个女孩,短发利落,眼神却异常灵动狡黠,像只随时准备窜出去的小狐狸,她上下打量着祁默,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笑意。
形形色色,奇形怪状。
唯一的共同点,是眼神深处都藏着一团未被驯服的火焰,或桀骜,或偏执,或疯狂。
他们不是囚犯,但比囚犯更危险。
他们是被强行聚集于此的……
“问题天才”。
祁默的心猛地一沉。
不适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这里没有同伴的温暖,只有同类相斥的冰冷审视和无形的竞争压力。
他讨厌这种目光,更讨厌这身束缚的制服和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环境。
自由?键盘?
曾经的世界,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绷紧了身体,像一头误入狼群的幼兽,强压下心头的抵触和一丝不安,迎着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一步步走向教官指定的、那个冰冷而空荡的床位。
“熔炉”之火,尚未点燃。
但无形的压力,已从四面八方,沉沉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