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她手收紧的刹那,指尖擦过我的腕骨,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那一点温热像是从极寒深渊里递来的火种,烧得我心头一颤。
眼皮沉重如压了千钧石,可我还是睁开了眼。
头顶是幽暗岩层,光幕流转,淡金封印如穹顶垂落,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正低头看我,眉心微蹙,呼吸轻浅却稳定。我动了动唇,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只觉肋下闷痛,像被巨石碾过,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五脏。
“清辞。”她又唤了一声,声音低,却不容忽视。
我抬手,指尖触到她的掌心——冰凉,却还存着一丝余温。不是火髓草的灼烫,也不是战斗时的滚沸,只是她本来的温度。我慢慢将手指收拢,握住了她。
“我还活着?”我终于挤出一句话,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她点头,嘴角轻轻扬起:“你封了地脉,也把他……毁了。”
我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祭台崩裂、冰雕碎裂的画面。丞相最后嘶吼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但此刻,地底再无声响,只有封印运转的细微嗡鸣,如同安眠的呼吸。
我撑着青锋剑,一点一点站起身。双腿发软,膝盖几乎要弯下去,但我没倒。苏青鸾扶住我的臂肘,力道不大,却稳。我借着她的支撑,环顾四周。
祭台已塌,符文熄灭,残碑碎片半埋在冰渣中,“凤归”二字依旧刺目。我想走过去,脚刚迈一步,却被她轻轻拉住。
“别看了。”她说,“现在不是时候。”
我停住,没争辩。的确,此刻我的身体已到了极限,强行运功只会让内伤更重。我深吸一口气,望向头顶岩缝——那里,隐约传来人声,夹杂着欢呼与哭泣,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们真的……活下来了。
苏青鸾扶着我,一步步走出地脉裂隙。通往地面的石阶湿冷滑腻,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我靠她很近,能听见她平稳的心跳,也能感觉到她肩头承受的重量。她没喊累,也没催我快些,只是默默走着,像多年前在终南山下接我回观那时一样。
阳光刺进来的时候,我下意识眯了眼。
皇城广场上,百姓聚在朱雀门前,仰头望着重新澄澈的天空。冰雪消融,屋檐滴水,街巷间有孩童奔跑呼喊,也有老者跪地叩首。禁军列队巡逻,神色松弛了许多。远处钟楼敲响九声,是报平安的吉时。
我站在宫门阶梯上,风拂过衣袍,带着春初的凉意。
“你做到了。”苏青鸾轻声道。
我没有答,只是望着这片劫后重生的城池。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只能逃,只能藏,只能以男装示人,只为活下去。如今,我站在这里,不再是将军府那个被迫远走的女儿,也不是朝堂上战战兢兢的新科状元,更不是谁棋盘上的傀儡。
我是沈清辞。
“陛下召见。”内侍匆匆而来,躬身行礼,“请沈大人入殿受封。”
我看了他一眼,未语,只转向苏青鸾。她点点头,扶我拾级而上。
紫宸殿内,香炉轻袅,百官肃立。天子端坐龙椅,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身上。
“此番地脉之乱,全赖卿力挽狂澜。”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大殿,“朕欲赐你驸马之位,享一品爵禄,统领禁军南衙,以为国柱。”
满殿寂静。
我知道这是何等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正言顺执掌兵权,甚至可涉足皇室血脉。若换作从前,这或许是解毒、保命、立足朝堂的最佳出路。
可我现在不需要了。
我缓缓松开苏青鸾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跪地。
“臣谢陛下隆恩。”我抬头,直视天子,“但臣不愿为驸马。”
殿内一片哗然。
有人惊疑,有人皱眉,更有几位老臣低声议论。天子神色未变,只淡淡问:“为何?”
“因臣所求,从来不是权位。”我声音平稳,一字一句清晰可闻,“臣幼年离家,习武修道,入仕为官,皆为求一线生机。如今寒毒已控,阴谋已破,地脉重封,臣唯一所愿,不过是一身自由之身。”
我顿了顿,继续道:“我不愿再困于宫墙之内,不愿再戴面具行走人间。我要走自己的路,去我想去的地方,护我想护的人。”
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子久久未语,只是凝视着我,仿佛要看透我每一寸神情。良久,他轻轻颔首:“朕准了。”
他抬手,取下腰间一枚玉佩,掷于阶前。“此乃出入宫禁、调遣城防的信物,你若需用,随时可持此佩通行无阻。朕不封你官职,不赐你爵位,但信你如昔。”
我俯身拾起玉佩,触手温润,刻着“清平”二字。我将它收入袖中,叩首:“臣,谢主隆恩。”
退出大殿时,日头已高。
阳光洒在汉白玉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苏青鸾站在我身侧,忽然笑了:“你现在,是真正的自由了。”
我转头看她。她眼角有些细纹,是这些年奔波留下的痕迹;鬓边一缕发丝被风吹乱,贴在颊边。她笑得轻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没有立刻回应。
而是上前一步,伸手揽住她的腰,将额头轻轻抵上她的肩头。她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手臂悄然环住我的背。
“不。”我低声说,“我还有你。”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钉入泥土的桩,再也拔不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抱紧了些。
风从宫墙深处吹来,卷起我们的衣角。远处百姓仍在欢庆,鼓乐声隐隐传来。可这一刻,天地仿佛只剩我们两人。
我知道,从此再不会有谁逼我女扮男装,再不会有谁拿寒毒威胁我的性命,也不会再有人打着“凤命”之名操纵我的命运。
但我也不想独行。
自由不是孤身远走,而是能牵着一个人的手,走过风雪,跨过生死,仍敢说一句——我在。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安抚,又像是承诺:“那以后,你还打算去哪儿?”
我抬起头,看着宫门外那条长街。青石板被阳光晒得发亮,车马往来,炊烟袅袅。那是尘世,是人间,是我们拼死护下的安宁。
“先回一趟终南山。”我说,“师父交代的事,还没做完。”
她点头:“好,我陪你。”
我们并肩走下台阶,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宫墙高耸,琉璃瓦映着晴光,不再压抑,反倒显得庄重而宁静。
走到宫门拐角处,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回头,见她盯着地上某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片碎瓷,半掩在砖缝间,釉色泛青,边缘焦黑,像是从某个香炉或药盏上崩落的。
我蹲下身,用指尖拨了拨。
瓷片底下,压着一小截布条,褪了色的靛蓝,像是旧时太乙观弟子常穿的袖口布料。我心头微动,正要拾起——
苏青鸾突然按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