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殿,琉璃灯三闪即灭。
赵构仍坐在灯下,眉心那道黑线如活物般缓缓游走,渗入皮肉深处。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真已陷入昏沉。可指尖却在袖中微微一颤——那是与赵明远约定的暗号,玉符碎裂之声虽无声,却已传入千里之外的皇城司密网之中。
参汤还在案上,热气早已散尽,表面浮着一层油光,像极了死水上的污痕。他忽然抬手,轻轻将碗推向一侧,动作缓慢而从容,仿佛只是梦中无意识之举。随即翻身躺倒于榻上,龙袍委地,呼吸渐渐绵长,胸口起伏有致,额角却隐隐泛青,黑线自眉心蜿蜒而下,几乎触及鼻梁。
值夜太监李德全原在门外打盹,忽听内殿传来一声低咳,心头一紧,忙不迭推门进来,只见官家侧卧榻上,面色灰白,额汗涔涔,急忙扑跪在地:“官家!官家可是不适?”
无人应答。
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退出去,一路跌撞奔向御膳房方向:“快!速请崔司膳!官家中毒了!”
不多时,脚步轻细,素裙拂地。崔妙音匆匆而来,发髻微乱,脸上竟不见惊惶,反倒有一瞬的凝滞——像是早知会有这一幕。她屏退左右,只身入殿,走到榻前,伸手探向赵构腕脉。
指尖触肤那一刻,她眸光骤缩。脉象虚浮散乱,阳气逆冲膻中,正是“魂散粉”深入经络之兆。更可怕的是,她分明感受到一股隐秘的共鸣——来自北方某处,遥远却清晰,如同双生蝶振翅同频。
她的唇抿成一线,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几不可察。
“换冷水浸帕敷额,勿扰圣梦。”她低声吩咐,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官家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擅入。”
宫人领命退下,殿门合拢,烛火摇曳。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眼角余光扫过赵构垂落的手——那只手看似无力搭在榻边,实则指节微曲,正悄然按住腰间一枚铜牌。那是火器监特制的身份信物,唯有亲授之人方可启用。
崔妙音脚步一顿,旋即恢复如常,低头敛袖,悄然离去。直至殿外月影西斜,四下无人,她才停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绢,轻轻擦拭指尖——那上面沾了一丝极淡的药香,混着龙涎,却藏不住一种奇特的苦涩。
她望着远处宫墙尽头的火器监高塔,喃喃自语:“……相父啊,您可知道,他们已在用您的名字炼毒?”
与此同时,火器监地下密室。徐小七蹲在青铜炉前,手中试管盛着半勺参汤残渣,倒入一滴幽蓝色液体。刹那间,溶液泛起猩红泡沫,腾起一股腥甜气息,宛如腐血开花。
“显毒试剂反应确认。”他声音低哑,“含‘魂散粉’主成分——雁门赤蛛涎,另检测出微量蛋白链,与系统数据库比对,匹配度98.7%:‘牵丝蛊引’。”
他猛地抬头,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地图——雁门关以北,一道朱笔圈注赫然醒目。
“那里……是两年前相父巡视边防时驻跸七日之地。”
他猛然记起当日情形:赵鼎曾在山坡采药试土,亲手栽下一株千年老参苗,题名“兴汉种”。此事仅少数亲随知晓,连史官都未记载。如今,同一片坡地,竟成了毒源产地?
徐小七脊背发寒,提笔疾书奏报,末尾加注血字:“此蛊非独害君,更可借血脉共鸣反噬宿主——若官家久服此药,相父必将气血逆行,五脏俱焚!”
密函封好,由铁羽鹰直送皇宫偏殿。
此时,赵构已“醒来”。他扶额坐起,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牵丝蛊引……双生共感。”他喃喃道,“你们想杀我?还是想借我之身,诛心于相父?”
窗外晨光初露,他望向宰相府方向,目光深邃如渊。
——相父,这一次,换我护你周全。
翌日早朝,钟鼓声沉。百官入殿,只见龙椅之上,赵构披着玄色龙袍,身形瘦削,脸色青灰,一手撑额,声音虚弱却清晰:“朕偶感风寒,暂罢议政。诸卿所奏,交由枢密院酌情处置。”
群臣面面相觑。王仲文立于兵部首列,眼神闪烁,几次欲言又止。
退朝铃响,赵构却忽召:“王尚书,留步。”
殿门闭合,只剩君臣二人。
“西北军需账目混乱,粮草迟运三月,战马缺配八千。”赵构倚在龙椅上,眼皮半阖,“你身为专案督办,难辞其咎。此职……朕欲另择他人。”
王仲文“咚”地跪下,额头触地:“官家!臣愿戴罪立功!只求再给三月之期,必清查弊案,补足军资!”
他说着,右手突然剧烈抽搐,手指扭曲如爪子,指甲崩裂出血。
赵构闭目,嘴角微扬。
——来了。蛊虫感应宿主情绪剧变,失控了。
“准。”他淡淡道,“但若再误,杀无赦。”
王仲文踉跄退下,背影仓皇。
赵构睁开眼,眸光如电。
“饵已入水,只待鱼动。”
当夜,城南旧仓阴雾弥漫,十余辆蒙布马车悄然驶入。守卒被调离,箱笼搬卸无声。其中一辆车上,木箱标注赫然写着:“特供相府药材·禁开”。
【夜仓调包】
三更鼓响,城南旧仓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浓雾中吞吐着死寂。残月被云层吞噬,唯有几盏鬼火般的灯笼悬于墙头,映出扭曲晃动的人影。
赵明远立于仓外暗处,黑衣裹身,腰间绣春刀未出鞘,却已杀意凛然。他抬手一挥,数十名皇城司悄然散开,埋伏在断墙残垣之间,呼吸压得比风还轻。
眼前这十余辆标注“特供相府药材·禁开”的木箱,正是今晨从御药房“正常”流转而出的诱饵——内里早已换上掺了追踪香粉的仿制药材,只要有人触碰搬运,香气便随体热蒸腾,三日内皆可循迹追查。
“来了。”萧无影低语,自屋脊跃下,身影如鸦,落地无声。他双目寒光如刃,死死盯着仓门方向。
不多时,轮轴碾地之声缓缓逼近。四辆黑布蒙顶的马车悄然而至,车夫皆戴斗笠,面覆黑巾。为首的汉子打了个手势,手下迅速开始卸货,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其中一人伸手去搬那批“特供”木箱时,袖口微扬,一缕淡不可察的青烟自指尖飘出,竟将空气中浮动的香粉微微推开。
萧无影瞳孔骤缩:“避香蛊术!”
“动手!”赵明远一声令下,火把齐燃,铁靴踏地之声如雷炸裂。皇城司自四面八方杀出,刀光映着火光,割破夜幕。
黑衣人惊怒交加,拔刃迎战。短兵相接刹那,血花飞溅。一名刺客刚砍翻两名校尉,忽觉脚下一绊——竟是地上早撒了浸油麻绳,遇火即燃!烈焰腾空而起,封锁退路。
“撤!快撤!”有人嘶吼。
可已迟了。萧无影如鬼魅般欺身而上,一刀斩断其兵器,反手擒喉。那人竟不求饶,也不挣扎,只咧嘴一笑,唇角猛地绽出血花——毒发自咬,瞬息毙命!
赵明远冲上前掰开尸体之口,只见舌根焦黑,显是服了烈性化尸散。他正欲搜身,忽见一抹黄纸从怀中滑落,仅剩半片,边缘烧焦,却清晰写着八字:
金蝉振翼,双心同灭。
他心头一震,借火光细看笔迹——横平竖直,顿挫有力,与兵部尚书王仲文日常奏折上的字迹,分毫不差!
“王仲文……不是傀儡?”赵明远喃喃,“他是共谋?还是……被人代笔?”
与此同时,皇宫偏殿。琉璃灯再燃,火苗跳动六下,空中浮现一行虚影:“鼎未用药,然左臂痹痛三日。”
赵构独坐灯前,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却稳如磐石。他凝视那八字箴言,心中惊涛骇浪。
“系统提示:检测到远程精神共振残留。”
他猛然起身,一把掀开灯罩——火焰剧烈摇曳,在墙上投下两道重叠的身影,一高一瘦,宛如并肩而立。
那一瞬,他懂了。双生蛊,并非平等共生。一人为主容器,承受药力侵蚀;另一人为共鸣体,虽未服毒,却会因血脉或气机牵引,同步承受痛苦。
而如今赵鼎未用相府特供之药,却出现痹症,说明……他是共鸣体!真正的宿主,是每日饮下参汤的自己!
冷汗顺额滑落。他忽然想起那碗浮着油光的参汤,想起王仲文抽搐的手指,想起火器监报告中那株题名“兴汉种”的老参——采于赵鼎驻跸之地,却流入御膳房专供龙体。
是谁,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调换了药材流向?是谁,打着“侍奉相父”之名,实则将相父推入慢性焚心之局?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案上摊开的御膳房名录,指尖停在那一行小字上:
崔妙音,司膳女官,任职八年,专司宰相膳食。
灯影摇曳,映得她名字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