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此刻,灶台上传来豆腐煎得滋滋响的声音,混着酱油的咸香漫过来,忽然我就想起今早菜市场的烟火气。
你蹲在豆腐摊前,指尖刚要触到那块冒着热气的嫩豆腐,我的手也恰好伸了过去——
就像两只同时啄向米粒的鸽子,在蒸腾的白雾里撞了个正着。
“要这块刚出锅的?”
摊主李婶用竹刀敲了敲木屉边缘,豆腐颤巍巍晃了晃,裹着的热气扑在我们手背上,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你先缩回手,指腹蹭过鼻尖的汗珠,笑着说“这块可以吗?”,可眼睛却没离开那块豆腐,像盯着块稀世珍宝。
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盯着豆腐的眼神,和我每次站在摊前时一模一样——
专挑那种边缘还带着点焦皮的,摸起来软乎乎却不塌,凑近了能闻到黄豆混着柴火的香。
李婶用竹刀把豆腐划成两半,竹刃切开的瞬间,热气裹着豆香涌出来。
她忽然乐了:“你们俩可真像,都盯着刚出锅的热豆腐不放。”
你接过塑料袋时,指尖和我碰到一起,像两片刚被风吹落的叶子,轻轻打了个旋。
“家里老人总说,”你低头系袋子,声音混着菜市场的吆喝声,“热豆腐就得趁烫吃,蘸点酱油,香得能多扒两碗饭。”
我的呼吸突然顿住了。
塑料袋里的豆腐还在微微颤动,像我此刻的心跳。这句话,外婆以前早上经常都会跟我说。
小时候住老街,外婆的灶台总在天刚亮时就冒起烟。
她总在大铁锅里煮豆腐,柴火噼啪响着,揭开锅盖的瞬间,白汽能漫到房梁上。
我扒着灶台边的小板凳,看她用竹篾捞子把豆腐捞出来,放在粗瓷碗里,淋半勺自酿的酱油,再撒点葱花。
“烫嘴才香,”她用筷子戳开豆腐皮,热气裹着香气扑在我脸上,“这是老街坊的规矩,热豆腐就得配热乎日子。”
“你外婆……也这么说?”我攥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你猛地抬头,眼里的惊讶像被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你外婆……是不是住在青石板巷的老院里?门口有棵石榴树?”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小时候,青石板巷的老院,门口的石榴树,每年夏天都会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外婆总说“等熟透了,摘给隔壁阿文吃”。
那个“阿文”,是住在斜对门的小男孩,总在清晨抱着个缺角的搪瓷碗,蹲在我家门槛上,等外婆分他半碗热豆腐。
“你是……那个总偷摘我家石榴的阿文?”
我声音发颤,像踩在青石板上的雨,哆哆嗦嗦的。
你手里的豆腐袋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
“你是……总抢我连环画的小女孩?”
你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晨光,“我就说看你眼熟!小时候你扎俩羊角辫,总举着块热豆腐追我,说我偷了你的石榴,要拿豆腐砸我。”
菜市场的喧嚣声,好像突然退远了。
李婶还在招呼别的客人,竹刀敲着木屉“笃笃”响,可我眼里只剩下你——
那个蹲在门槛上吃豆腐的小男孩,嘴角沾着酱油渍,搪瓷碗沿缺了个大口子,是被我抢连环画时摔的;
那个爬石榴树时摔在我家院子里,抱着膝盖哭,外婆用热豆腐哄好的小男孩;
那个十岁搬走时,偷偷把最爱的奥特曼卡片塞在我家门缝里,卡片背面写着“等我回来吃热豆腐”的小男孩。
“我外婆说,”你低头看着手里的豆腐,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当年总给我分豆腐的张奶奶,是她最好的老街坊。她说张奶奶的酱油,是用老缸酿了三年的,拌热豆腐最香。”
张奶奶,就是我外婆。
她总在酿酱油的缸边摆个小瓷碗,说“给对门阿文留的,他爱吃咸点”。
去年外婆病重,躺在病床上还念叨:“不知道阿文现在还吃不吃热豆腐,他小时候总嫌我放的酱油少。”
“我外婆上个月还说,”我抹了把眼泪,笑着哭,“当年那个蹲在门槛上的小馋猫,现在肯定长很高了,就是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青石板巷的路。”
你突然伸手,轻轻擦去我脸颊的泪。
指尖带着豆腐的温,混着清晨的凉,像青石板上的露,落在我心上。
“我上周刚回了趟老街,”你声音很轻,像怕惊了什么,“青石板巷还在,你外婆家的石榴树结了满树果,我摘了两个,放在你家门槛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原来,那些以为被时光吹散的牵挂,都藏在热豆腐的香气里。
你记得我抢你连环画的蛮横,我记得你偷摘石榴的调皮;
你记得外婆的酱油香,我记得你缺角的搪瓷碗;
我们都记得青石板巷的晨光里,两个小孩蹲在门槛上,分吃一碗热豆腐,酱油渍沾在嘴角,像开出了朵咸香的花。
“李婶,再切两块热豆腐!”你忽然朝摊位喊,声音里带着雀跃,“要刚出锅的,多淋点老酱油!”
我们蹲在菜市场的角落,就像当年蹲在老院的门槛上。
李婶给的一次性筷子戳开豆腐皮,热气裹着香气扑上来。
你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酱油汁滴在塑料袋上,像画了朵小小的花。
“还是老味道,”你嚼着豆腐,嘴角沾着酱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比城里的饭馆香一百倍。”
我忽然想起外婆说的,“热豆腐配热乎日子”。
原来,日子的热乎,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大事,是青石板上的脚印,是石榴树下的约定,是两个长大后的人,在菜市场的豆腐摊前,因为一块热豆腐,突然回忆彼此的瞬间。
回家的路上,我们拎着热豆腐,穿过早市的人群。
你说,当年搬走时,以为再也吃不到外婆的热豆腐了,所以每次看到豆腐摊,都忍不住停下来,挑块最热乎的,好像这样就能离老街近一点。
我说,我总在酿酱油的缸边摆个小瓷碗,总觉得你会突然从门缝里,塞张卡片进来,说“我回来了”。
走到小区门口时,你忽然说:
“走,我给你做外婆教的豆腐羹。她说用热豆腐炖鸡蛋,撒点葱花,是小时候给我们俩补身体的。”
灶台的火还在烧,豆腐煎得两面金黄,酱油的香气漫了满室。
我看着你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记得你爱吃的热豆腐,记得青石板巷的晨光里,那些沾着酱油渍的、热热乎乎的时光。
亲爱的,你看,热豆腐还在冒热气,就像我们的日子,刚出锅,烫嘴,却香得让人想一口吞下。
这样的好时光,我们可得慢慢吃,细细品,就像当年蹲在门槛上那样,一口一口,把失散的岁月,都吃成甜的。
而我,会永远等你回家吃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