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通往外界的一条隐秘小径上,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移动,迅速没入山脚的密林,随即分散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主营,情报中枢所在的狭窄洞窟。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摊在粗糙石台上的一张巨大的、由无数小块兽皮和麻布拼凑而成的简陋地图。
地图上,代表郡县、道路、村庄的标记歪歪扭扭,一些地方还大片空白。
赵将和秦狼相对而立,脸色在跳跃的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都派出去了。”赵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硬,“三路,分别往颍川郡城、西北方向的临汝县,还有南边鲁阳关的方向。都是山里最好的猎手,最机灵的‘货郎’。”
秦狼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几条极其细微、几乎看不清的路线,那是他亲自勘察并选定的渗透路径。他的指尖最终重重落在代表“颍川郡”的那个模糊墨点上。
“郡城的兵营,最近喧闹了许多。”赵将继续道,语气凝重,“以往这个时候,郡兵早就懒散下来。但我们的‘耳朵’报来,这几日,夜里都能听到校场操练的呼喝声,虽然杂乱,但…频繁了。”
他又指向临汝县:“那里的税吏和乡勇,巡查的次数翻了一倍,尤其是通往伏牛山方向的几个隘口,盘查变得极其严苛,稍有可疑便扣人搜身,已经有好几个靠山吃山的猎户和采药人遭了殃,说是防‘山匪’。”
“鲁阳关那边,关防的守军增加了换防的批次,对过往商队的搜查也变得吹毛求疵。”赵将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秦狼,“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我们拿下乱石村、粮食入库之后。巧合吗?”
秦狼缓缓摇头,声音嘶哑低沉:“狼群围猎,不会一开始就全力扑击。它们会先慢慢靠近,收紧包围,试探猎物的反应,寻找最弱的突破口。”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几个点周围画了一个无形的圈,“我们现在,就是被嗅到气味、正在被悄然合围的猎物。赵大户,没这个本事调动郡兵和关防。这背后,有更大的手。”
洞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他们在试探,也在准备。”赵将最终打破了沉默,“试探我们的虚实,准备足够吞掉我们的力量。乱石村的粮食,我们展现出的组织力,已经让他们感到了威胁。这威胁,或许比我们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了。秦狼,你的人,不仅要向外撒,更要向内收。”
秦狼抬眼,幽深的目光看向赵将。
“我要知道,”赵将一字一顿道,“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在我们新吸纳的人里,有没有别人的‘眼睛’和‘耳朵’!有没有人,在把我们这里的消息,往外递!风声鹤唳之时,必须先清内院!”
秦狼缓缓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身影向后微微一退,便融入了洞窟更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将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个被标记出的点上。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比洞外的夜色更加沉重。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主营的气氛,在无声无息中悄然绷紧。
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妇孺依旧在溪边浆洗,工匠叮叮当当地敲打着,训练场上的口号声依旧响亮。
但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东西,像初冬的寒霜,悄然浸润了空气。
变化始于最细微之处。
原本饭后喜欢聚在一起闲聊扯淡的汉子们,发现总有那么一两个熟悉的面孔不再参与,问起来,只说是“另有任务”。
几个平日里嘴碎、爱打听各队事情的人,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夜里巡逻的哨位,调整得更加频繁且毫无规律,暗哨的数量明显增加了。
秦狼和他手下那支沉默的“黑鸦”队,行动变得更加隐秘。他们像真正的乌鸦一样,融于阴影,悄无声息地观察、倾听。
孟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找到赵将,眉头微蹙:“赵哥,营里的气氛不对。大家好像…都在互相看着。是出了什么事吗?”法规小组的讨论都因此受到了影响,有人发言时变得瞻前顾后。
赵将没有隐瞒,他需要孟瑶的理解乃至协助:“外面的风声紧了。我们必须确保,在我们自己的窝里,没有钻进来的老鼠,没有向着外人的耳朵。”
他的声音很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规矩要立,但活下去,是立规矩的前提。”
孟瑶沉默了片刻,她明白赵将的意思,但内心对于这种近乎肃杀的氛围感到本能的不适。
她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让法规小组的人稳住,做好自己的事。”她顿了顿,补充道,“但…赵哥,清查要有据,不能仅凭猜疑。否则,人心散了,比一两个奸细更可怕。”
赵将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分寸。”
真正的波澜,起于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
主营负责清理垃圾和废料的一个老弱小组里,有个叫侯二的。此人四十来岁,身材干瘦,平日里唯唯诺诺,见人就赔笑,是营里最不起眼的那类人。他负责将一些营地的废弃杂物运到后山指定的偏僻处倾倒。
一连三天,秦狼手下一个最擅长潜伏的队员,像块石头一样窝在倾倒点远处的灌木丛里。前两天毫无异常。
第三天黄昏,侯二推着独轮车,晃晃悠悠地来到倾倒点,像往常一样将车上的破瓦罐、烂草席倒下山坡。
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脚步顿了顿,极其快速地、装作系草鞋的样子,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卷得紧紧的空心芦苇杆,塞进了一块半埋在上路上的石头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没事人一样,推着空车匆匆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天色完全黑透。另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石头边,取走了芦苇杆。
黑影并未离开伏牛山范围,而是七拐八绕,回到了主营,混入了乱石村新来的人居住的区域。
“黑鸦”的眼睛,全程死死地盯着。消息迅速报到了赵将和秦狼那里。
“内外勾结…”赵将看着秦狼,眼神冷冽,“果然有鼹鼠。能确定内部的人是谁吗?”
“正在确认。”秦狼的声音嘶哑,“乱石村新来的人杂,需要点时间对号。但跑不掉。侯二,怎么处理?”
赵将沉吟片刻,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先不动他。盯死!我要知道,他下一次传递消息是什么时候,更要弄清楚,他传递出去的,到底是什么!放长线,才能揪出后面更大的鱼。”
他目光转向洞外沉沉的夜色。
内部的阴影,远比外部的刀枪更令人心悸。这场无声的清洗,才刚刚开始。
三天,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悄然流逝。
侯二依旧每日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往返于营地和后山倾倒点。他的表情似乎比往日更显恭顺,脚步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的一切,都被隐藏在更深处、更耐心的眼睛记录着。
秦狼的人像织网一般,无声地收紧了对乱石村新来者居住区域的监控。每一个可疑的接触,每一次异常的停留,都被记录、比对。
终于,那个在夜色中取走芦苇杆的黑影被锁定了——是跟着石夯他们一同上山的一个年轻人,名叫王蝌,平日里沉默寡言,干活还算卖力,几乎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
“王蝌,原乱石村佃户,父母早亡,独身。”秦狼将一份简略到只有几行字的信息放在赵将面前,“查过了,他上山前,曾离村去郡城‘探过亲’,说是远房表叔。时间就在我们拿下乱石村前几日。”
线索像断掉的线头,隐隐指向山外。
“继续盯。他们一定会再联系。”赵将下令,耐心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第四天黄昏,侯二再次推车前往后山。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带着紧张,左右张望的频率增高,塞芦苇杆的动作也更快更仓促。
几乎在他离开的同时,王蝌的身影也出现了。他比上次更加警惕,迂回接近,取走东西后立刻埋头往回走。
但他没能走回住处。
就在他经过两处窝棚之间的阴影时,一只铁钳般的手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扼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他的嘴。
力量之大,让他瞬间窒息,挣扎如同溺水。另一道黑影闪过,精准地抽走了他紧紧攥在手心的新芦苇杆。
整个过程发生在眨眼之间,没有发出任何能惊动他人的声响。王蝌像一袋粮食般被拖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组人出现在了刚刚回到窝棚区、正暗自松了口气的侯二面前。
侯二脸上的侥幸瞬间凝固,化为惨白。他看着面前几个面色冷峻、眼含煞气的“黑鸦”队员,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油灯被点亮,跳动的火苗将洞壁上的影子拉得狰狞扭曲。
王蝌被反绑着扔在角落,面如死灰,身体不住颤抖。侯二则瘫在另一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饶命…好汉饶命…我…我是被逼的…他们抓了我儿子…我不干…我儿子就没命了啊…”
赵将和秦狼站在洞中。赵将拿起那根新缴获的芦苇杆,轻轻一抖,从里面倒出一小卷质地稍好的薄纸。他缓缓展开,上面用歪斜的字迹写着几行小字:
“新粮已入库,数目颇巨。” “操练甚勤,新募之众已具章法。” “未见与外联通之迹象。”
洞内死寂,只有侯二压抑的抽泣和王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赵将的目光从纸卷上抬起,先看向侯二,声音平静得可怕:“谁抓了你儿子?让你把消息传给谁?”
侯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嚎着:“是…是郡里的大人们…让我把看到的告诉…告诉王蝌…别的…别的我真不知道啊…”
赵将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王蝌。
王蝌接触到他的目光,猛地一颤,嘶声道:“我…我只是把东西…放在…放在后山老栎树的树洞里…自…自有人来取…是…是郡守府的人…我不认识…”
“传递了几次?”赵将问。
“连…连同这次…三…三次…”王蝌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赵将沉默了片刻,将那张薄纸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他走到侯二面前。侯二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的儿子,我们会设法查证。”赵将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你的所为,差点害死这山上成千的妇孺老弱。功过不能相抵。”
侯二眼中的光瞬间熄灭,化为彻底的绝望。
赵将不再看他,转向秦狼,声音冷硬如铁:“清理干净。不要惊动任何人。”
秦狼微微颔首。
赵将转身走出山洞,洞外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却依旧充斥着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背叛的寒意。
洞内,短暂的沉闷声响后,彻底归于死寂。
惊蛰未至,春雷未响,但内部的毒虫,已被提前踩碎。这一夜,伏牛山的阴影里,多了两具永远不会再开口的尸首,也彻底斩断了第一只试图伸进来的黑手。
代价已然付出,警示必须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