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狼的骑兵押送着那些在公社里劳动、学习了一段时间的鲜卑俘虏,来到边境线并解开他们绳索时,这些曾经的士兵脸上没有了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茫然、思索乃至一丝不易察觉光彩的神情。
他们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片秩序井然的赤火公社,又看了看前方风雪依旧的故乡草原,然后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融入了茫茫雪原。
他们像一滴水,回到了部落的海洋,却不再是原来的那滴水了。
其中一个名叫巴图的年轻俘虏,回到了他所在的乞伏部。
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炫耀勇武,也不再对头人的命令无条件地狂热服从。
夜晚,在家族的帐篷里,围着微弱的牛粪火,当亲族们抱怨着严寒和饥饿,咒骂着老天爷,或者恐惧地谈论着赤火时,巴图会突然低声开口:
“我见过……那边,不是那样的。”
在族人惊疑的目光中,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他的见闻:
“他们那里……没有头人。不,有管事的,叫……‘干部’,是大家自己选的。干得不好,大家还能把他选下去。”
“干活,就有饭吃。种地的,做工的,放牧的,都一样。没有人能随便把你家的羊牵走,说是他的。”
“我……我在那里,帮着修了半个月的栅栏,他们给了我工分,我换到了这么厚一块盐巴,还有够吃三十天的黍米。”
他拿出怀里小心包裹着的东西,那坚实的盐块和金黄的黍米,在火光下显得无比真实。
他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亲族心中激起圈圈涟漪。
“自己选头人?”
“干活就给粮食?真的假的?”
“他们……不杀你,还给你饭吃?”
起初,人们将信将疑,只当是巴图被吓傻了,或者中了邪。
但巴图带回来的盐和粮食做不了假,他眼中那种不同于往日的沉静也做不了假。更重要的是,回来的不止巴图一个。
越来越多的“归来者”在不同的部落、不同的帐篷里,重复着类似的故事。
“那里不跪头人,自己选‘奥鞬’(首领)……”
“干活就有饱饭吃,病了有‘菩萨’给治……”
“他们的羊毛,能织出那么厚实暖和的布,比老羊皮强多了……”
这些私下里的交谈,如同行走的火种,在草原死寂的寒夜中悄然传递。
怀疑与向往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在人心的土壤里疯狂滋长。
贵族们宣扬的“赤火是恶魔”、“南下抢劫是唯一生路”的论调,在这些活生生的、来自亲族子弟的见闻面前,显得越来越苍白无力。
变化,开始以最直接的方式显现。
起初是零星的,一两个胆大的牧民,趁着夜色,牵着仅存的几头羊,驮着家人,偷偷向南,奔向赤火边境那闪烁着灯火和希望的贸易点和公社。
随后,规模开始扩大。一些小部落,尤其是那些在白灾中损失惨重、又被头人盘剥最甚的部落,出现了整户、甚至整个小氏族在夜间集体消失的情况。
他们抛弃了祖辈传下来的牧场,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迁之路。他们要去那个传说中“干活就能吃饱饭”、“没有头人欺压”的地方。
草原的根基,正在这些无声的迁徙和私语的传播中,发生着根本性的松动。
贵族们依然拥有着弯刀和骏马,但他们发现,自己能驱使的人心,正像春天的积雪一样,在不断消融。
赤火播下的火种,已然在草原的暗夜里,燃起了无法扑灭的星星之火。
在一条背风向阳、水源充沛的河谷旁,昔日只有零星帐篷和随意散放的畜群,如今却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崭新气象。
由赤火社提供物资和技术援助,由秃发部、慕容部等几个不堪轲比能压榨、率先南迁并联合起来的小部落,共同建立的 “曙光鲜卑赤火公社” ,在这一天正式宣告成立。
河谷平地上,聚集了数百名鲜卑牧民,男女老幼皆有。
他们穿着用自己羊毛换来的、或是公社统一发放的厚实棉衣、毛呢外套,脸上虽然还带着风霜的痕迹,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赤火方面,由秦狼代表北疆总部出席,几位长期在草原工作的“先生”和“菩萨”也站在人群中,面带欣慰。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萨满的祈祷,更没有贵族的训话。成立大会的核心,是一场充满象征意义的行动。
一位须发皆白、在部落中颇有威望的老牧民乌尔萨,颤巍巍地走到场地中央。
他手中捧着一根世代相传、象征着部落头人权威和神灵赐福的 “狼头权杖” 。
那权杖由上好的硬木雕成,顶端是一个狰狞的狼头,曾经,所有部落成员见到它都要躬身行礼。
乌尔萨看着这根曾经代表着无上权力和敬畏的权杖,眼中没有留恋,只有决绝。
他高高举起权杖,在所有族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砸向旁边一块棱角分明的大青石!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回荡在河谷中,狼头权杖应声断成两截!
“从今天起!”乌尔萨扔掉手中的断杖,声音苍老却洪亮,“再也没有人能凭着这根棍子,夺走我们的牛羊,鞭打我们的脊梁!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公社!”
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和释然的叹息。
紧接着,几名青壮抬来了一块打磨平整的青石碑。
石碑上,用清晰的鲜卑文和汉文对照,刻着“赤火碑”三个大字,下方是简明的《公社公约》核心条款:土地公有,按劳分配,互助合作,人人平等。
石碑被稳稳地立在原狼头权杖碎裂的地方。赤火碑取代了狼头权杖,这不仅是权力的更迭,更是文明形态的转换。
成立仪式后,公社立即投入了全新的生产实践——定居轮牧。
在赤火技术人员的指导下,公社成员们开始系统地规划这片河谷。
他们将周围的草场划分为春、夏、秋、冬四季牧场,避免过度放牧。
他们利用木材和土坯,修建起坚固的保暖棚圈,让牲畜在严冬有了栖身之所,大大降低了死亡率。
他们引种了赤火提供的、更适合本地气候的优质牧草种子,开辟了专门的饲草种植区。
更让传统牧民感到新奇甚至疑虑的是,公社划出了一片土地,开始尝试种植赤火推广的土豆等耐寒高产作物。
“我们鲜卑人,世代放牧,怎么能像汉人一样去土里刨食?”有老牧民嘀咕。
一位赤火的“先生”耐心解释:“老人家,放牧是我们的根本,不会丢。但天有不测风云,白灾来了,牲畜死光,我们靠什么活?种点土豆,它们不怕雪,产量高,能当粮食,也能当饲料。这是给我们多一条活路,是让我们的根基更稳,彻底摆脱‘靠天吃饭’的脆弱啊!”
道理朴实,却直击要害。想到刚刚过去的、几乎让部落灭绝的白灾,再看着那在黑土中孕育生机的土豆块茎,许多牧民沉默了,然后默默地拿起了陌生的农具。
曙光公社的建立和实践,像一座突然出现在草原上的灯塔,其光芒穿透了贵族们制造的迷雾,照亮了一条截然不同的生存道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向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吸引着更多在苦难中挣扎的眼睛,望向南边那条充满希望的河谷。
草原的千年惯例,正在这第一个鲜卑公社的棚圈和田垄间,被悄然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