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小艇在幽暗冰冷的南大洋上挣扎前行,像一片被遗忘的枯叶。引擎的嗡鸣声早已失去了逃离冰架时的狂暴,变得低沉、断续,如同垂死者的喘息。艇内狭小的空间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霜,一层层覆盖在三个幸存者身上。
距离逃离南极冰架那场血腥的追猎,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十天,在无垠的、充斥着未知威胁的冰海里,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阿哲面前简陋的控制面板上,那根代表燃料的红色指示条早已触底,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象征性的虚影。引擎的每一次咳嗽般的启动,都像是在榨取这具钢铁躯壳最后的生命力。他们现在完全是依靠洋流和惯性在漂浮,方向变得飘忽不定。
艇舱角落,那个原本装应急口粮的金属箱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块压缩饼干残存的碎屑和包装纸。最后一点淡水也在两天前耗尽。干渴像砂纸一样磨砺着喉咙,饥饿则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每个人的胃。
夏昭断臂处包裹的简陋绷带早已被渗出的组织液和海水浸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黄色。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他。意识在剧痛和混沌间浮沉,万物之声的被动感知在虚弱下反而放大了环境的恐怖——深海中未知巨兽的低频嗡鸣、冰层断裂的呻吟、以及自身生命之火摇曳的噼啪声。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后座,短发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苍白的额角,精致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那双曾经总是带着风流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疲惫和隐忍。
只有在顾凛靠近时,他才会勉强睁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下。
而顾凛的情况同样糟糕。过度透支空间异能和荆棘印记带来的反噬,远非简单的皮外伤。呼吸牵扯着内脏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无数冰锥在体内穿刺。荆棘印记的位置,原本是温热的链接点,现在只剩下一个冰冷、死寂、布满细微裂痕的烙印轮廓,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灵魂被撕扯的剧痛。
他的脸色是失血过多的灰白,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只有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依旧像寒潭般沉静,死死锁定着昏迷的夏昭和驾驶位的阿哲。他将最后一点珍贵的淡水,甚至自己那份早已微不足道的食物碎屑,都强硬地塞进夏昭嘴里。
当夏昭因高烧和疼痛本能地抗拒时,顾凛会用一个冰冷而严厉的眼神制止他,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吃下去。”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却蕴含着磐石般的意志。他把自己当成了夏昭最后的屏障,用残存的生命力维系着对方微弱的火苗。
阿哲瘦高的身体蜷缩在驾驶位上,宽大的帽衫此刻显得空空荡荡。他紧盯着早已失去大部分功能的传感器屏幕,眼神空洞而布满血丝。
饥饿和干渴侵蚀着他的理智,更可怕的是目睹同伴垂死的无力感。他无数次尝试修复那台破旧的通讯器,手指因冻伤和缺乏营养而颤抖,拆解、焊接、调试……失败,再失败。
每一次失败都像一把钝刀割在心上,让他想起小酒最后决绝的背影,想起沈航淹没前的嘶吼……社恐的本能让他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但责任感和对同伴的担忧又逼迫他必须保持清醒。
他只能不断地、神经质地低声念叨着航向参数、引擎状态、甚至是毫无意义的数字,试图用这种“技术性”的呓语来对抗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恐惧。他的长发油腻地贴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紧绷着。
艇舱内弥漫着血腥、汗味、海水腥气和绝望交织的压抑气息。沉默像铅块一样沉重。只有夏昭偶尔因剧痛发出的微弱呻吟,引擎濒死前的几声抽搐,以及阿哲那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打破这片死寂。
第十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这片海域。
狂风卷起巨浪,如同黑色的山峰狠狠砸向脆弱的小艇。艇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烈地颠簸、旋转,随时可能解体。冰冷的咸水从密封不严的顶盖缝隙和破损处倒灌进来,很快淹没了脚踝。
“抓紧!!”阿哲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狂风的咆哮中显得微不足道。他死死抱住操纵杆,试图稳住方向,但狂暴的大海轻易地玩弄着这艘小艇。
夏昭被剧烈的晃动甩到舱壁上,断臂狠狠撞上冰冷的金属,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眼前一黑,几乎彻底晕厥过去。
顾凛猛地扑过去,用自己重伤的身体充当肉垫,将夏昭紧紧护在身下。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战术背心,刺骨的寒意混合着内伤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但他环抱着夏昭的手臂,如同钢铁浇筑,纹丝不动。
“坚持住……”他贴着夏昭滚烫的额头,嘶哑的声音几乎被风浪吞没。
阿哲看着后视镜中这一幕,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几乎将他吞噬。他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保护不了小酒,保护不了苏蔓姐他们,现在连顾哥和昭哥也要……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他最后一丝理智。
就在这时,在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中,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被海水浸泡的金属小盒子滚了出来,撞在阿哲脚边。那是顾凛在离开南极基地核心区时,从一个被破坏的监测站里顺手扯下来的东西!当时情况危急,谁也没在意。
阿哲下意识地捡起盒子。盒子密封性很好,内部似乎还是干燥的。他用冻僵的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撬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食物,没有药品。
只有一枚比拇指稍大、通体漆黑、带有微弱能量纹路的……卫星信标发射器*!旁边还有一张被塑封的、极其简略的、标注了几个太平洋坐标点的防水地图!
阿哲的瞳孔瞬间收缩!
是顾队的手笔,他一直在计划!在绝望中埋下了唯一的希望种子!这枚信标发射器,很可能就是他在混乱中故意留在南极外围某个点,或者……他早就设置好了某种触发机制,在离开特定范围后自动激活?!
阿哲的心脏狂跳起来,冰冷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奔流。他猛地看向后座那个即使在这种绝境下,依旧用身体护住夏昭,眼神沉静如冰山的男人。敬畏、希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绝望。
“顾……顾队!信标!有信标!”阿哲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干渴而尖锐破音。
顾凛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阿哲手中那个不起眼的黑色装置,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头重重地垂了下去,抵在夏昭滚烫的额头上,气息微弱到了极点。
阿哲不再犹豫。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尽所学,不顾艇身的剧烈摇晃,颤抖着双手快速检查信标。能量指示微弱,但还在工作!他立刻将它连接到自己那台半报废的终端上,尝试激活并放大其信号发射功率。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阿哲对着昏迷的两人,也对着自己嘶喊,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专注光芒。技术宅的潜能在此刻被绝境彻底点燃。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干渴,忘记了恐惧,眼中只剩下跳动的数据和那枚承载着最后希望的信标。
风暴持续了一天一夜。
当肆虐的风浪终于平息,铅灰色的天空透出一丝惨淡的光亮时,小艇已经彻底失去了动力,像一具冰冷的浮棺,在无边无际的冰海上随波逐流。艇内的积水已经漫过小腿,冰冷刺骨。
夏昭的高烧不退,断臂感染恶化,气息奄奄。
顾凛的生命体征也微弱到了极限,体温低得吓人,进入了严重的低温症状态,意识完全丧失。
阿哲蜷缩在驾驶座,身体因寒冷和脱力而剧烈颤抖,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死死盯着终端屏幕上代表信标信号的、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脉冲点。
第十五天。清晨。
阿哲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幻觉中似乎看到了小酒在对他笑。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
嗡……嗡……
一种低沉、稳定、与破艇引擎截然不同的震动声,穿透冰冷的海水,隐隐传入艇内!
阿哲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贴在布满水雾的观察窗上,向外望去。
迷蒙的海雾中,一个庞大、锐利、充满工业力量感的黑色轮廓,如同劈开冰海的巨鲨,正以惊人的速度破浪而来!它流线型的舰体上喷涂着醒目的白色浪花图案,舰艏劈开浮冰,舰桥上明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利剑,穿透迷雾,精准地锁定了他们这艘渺小的救生艇!
一艘船!一艘现代化的、装备精良的高速武装巡逻舰!
“是……是……”阿哲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冲击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徒劳地拍打着艇壁,用尽最后力气嘶吼:“这里!救……救命!”
巡逻舰迅速靠近,舰体侧舷打开,放下了救生艇和索降人员。动作专业而迅捷。
很快,小艇顶盖被从外部强行打开。刺骨的寒风灌入,却带来了生的希望。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装备精良的身影出现在上方,其中一个矫健的身影率先索降下来,动作干净利落。
来人是个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她身材高挑健美,穿着合身的深蓝色海上作战服,外面套着保暖的黑色冲锋衣。小麦色的肌肤,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被海风吹拂,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明亮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她的五官轮廓分明,带着一种饱经风浪的坚毅和英气,嘴角紧抿,神情严肃中透着焦急。正是顾凛小队中负责海上接应和情报支援的隐藏成员——阿宁!
“顾队!阿哲!”阿宁一眼就看清了艇内的惨状,瞳孔猛地一缩。她毫不犹豫地跳进冰冷的积水中,迅速检查顾凛和夏昭的情况,眉头紧锁。“快!担架!急救组!他们情况非常危险!”
专业的救援人员迅速跟进,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冻僵、重伤垂危的顾凛和夏昭抬上担架,送上巡逻舰。阿哲也被搀扶起来,他虚弱得几乎站不住,但看到阿宁,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腿一软差点跪下,被阿宁一把扶住。
“阿宁姐……”阿哲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信标……是顾哥……”
“我知道。”阿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地看着被抬走的两人,“他留的后手。我们在太平洋中继站捕捉到了非常微弱的、带有他个人识别编码的加密信标信号,信号源指向南极方向,并且一直在移动。我立刻带人顺着洋流和可能的航线追,找了你们整整半个月!再晚一天……”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后怕清晰可见。
巡逻舰的医疗舱温暖而明亮,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夏昭和顾凛被安置在恒温急救床上,连接上生命维持设备和各种监测仪器。专业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展开抢救,处理夏昭溃烂的断臂创面,对抗感染和高烧,同时为顾凛复温,处理内伤和严重的能量透支后遗症。陈薇留下的应急医疗包里的药物,在此时发挥了关键作用。
阿哲裹着厚厚的毯子,喝着热腾腾的营养液,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依旧有种不真实感。阿宁站在医疗舱门口,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更沉重的消息。
数小时后,顾凛的生命体征在强力救治下终于趋于平稳,虽然依旧昏迷,但脱离了最危险的低温休克状态。夏昭的高烧也暂时被药物压制下去,断臂感染得到了初步控制,但仍需后续手术和观察。
阿宁这才走到顾凛床边,看着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冷峻、此刻却脆弱得让人心惊的脸。她深吸一口气,转向阿哲,声音低沉而凝重:
“阿哲,还有件事……你们必须知道。”她的目光扫过病床上昏迷的两人,带着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