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殿内,死寂无声,只有嘉宁公主压抑的啜泣和皇后娘娘指缝间难以抑制的呜咽在回荡。
皇后缓缓放下捂着嘴的手,那张母仪天下的面容此刻被泪水冲刷,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与心碎。
她没有看穗安,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榻上那个形销骨立、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女儿身上。她一步步走近,步履沉重,华贵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无声无息。
“嘉宁……”
皇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底艰难挤出,“我的儿……母后……母后竟不知……你心中藏着如此……如此大痛……”
她在榻边坐下,不顾仪态,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儿,却在即将触及嘉宁那苍白冰凉的脸颊时,又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停住。
她看着女儿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是对她未来道路的恐惧,更是对她——一个母亲所代表的女性宿命的恐惧。
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悲恸,眼神渐渐变得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她直视着女儿惊恐的双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嘉宁,你听着。女子生于天地间,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此乃天道伦常,亦是社稷根基。身为皇家公主,享万民供奉,锦衣玉食,尊荣无极。这份尊荣,不是凭空得来!它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做天下女子表率!”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嘉宁心上。穗安在一旁听着,心中亦是一凛。这是赤裸裸的皇家现实,是公主无法逃避的宿命。
“母后当年……”皇后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再次泛起水光,但被她强行逼退,
“当年生产之险,非是生育之过,是意外,是凶险,但绝非必然!也绝非所有女子必经之劫!若当年……若当年有林真人所献此等仙术根基的健体导引之术,有这《孕期安养图说》时时习练,强健腰腹,开阔产道,母后何至于……何至于遭此大难?你……你何至于恐惧至此?”
皇后的目光转向穗安,带着一种沉痛的、却也是无比坚定的托付:“真人,您说的对!女子不是瓷器!更不该是听天由命的祭品!本宫当年若有此术护持,或许……嘉宁今日便不会如此恐惧!”
她再次看向女儿,眼神复杂,充满了母性的痛楚,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嘉宁,你若当真惧怕那生育之苦,惧怕到宁愿以此等自残之法逃避,母后不会逼你,你是本宫的女儿,是本宫的心头肉!本宫宁愿你……活着!”
皇后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你若执意,母后可奏请陛下与太后,许你出家为道,去那清静之地,为国祈福,为陛下祈福。亦可修习此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仙家导引之术。
如同清云真人一般,以道法济世,亦是一条康庄大道,不枉此生。总好过……在这深宫之中,将自己活活饿成一副枯骨!”
“出家……为道?” 嘉宁公主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这个选项,像一道从未设想过的光,骤然刺破了她绝望的黑暗。不必嫁人,不必经历那可怕的生育……可以像这位林真人一样……
皇后看着女儿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解脱,也有更深的酸楚。她强忍着,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远,转向穗安:
“至于此书……”她拿起那本镶嵌着珍珠的《玄元健体术》与《孕期安养导引图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本宫会亲自去拜见太后娘娘 将此书之利,此术之功,详加禀明。太后亦是经历过生育之痛的人,她老人家定会明白其中分量。本宫会与太后一起,在后宫,在命妇之中,竭力宣扬,让这健体之术,这安胎导引之法,成为我大宋女子人人皆知的护身符。”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属于帝后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心:“然则,要将此术真正推行天下,惠及万民,单靠后宫之力远远不够!它需要前朝的旨意,需要官府的推行,需要编入教化,需要……”
皇后看向穗安,眼中带着一丝沉重的无奈,“需要说服那些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前朝诸公,那些巴不得女子多子多福、却未必真正关心女子死活的男人们!”
“真人,”皇后目光灼灼,直视穗安,“这前朝的风,如何吹动?这陛下的旨意,如何求得?如何让那些衮衮诸公,心甘情愿地将这‘女子健体安胎之术’,视为国策,而非‘妇人之事’?这千斤重担,便要看清云道长您,如何在这朝堂之上,运筹帷幄,使力斡旋了!”
面对皇后这直指核心的托付与挑战,穗安非但没有丝毫怯意,反而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甚至带着几分讽刺的从容笑意。
她对着皇后深深一揖,声音清越,响彻撷芳殿:“皇后娘娘深谋远虑,心系天下女子,贫道感佩!至于娘娘所忧之前朝诸公……”
穗安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光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娘娘大可放心。当那些大人先生们听闻,习练此术可强健女子体魄,易于受孕,更能大大减少难产血崩之厄,令其妻妾子嗣绵延不绝、母子平安时……”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带着一种近乎洞穿人心的了然:“您猜,他们是会阻拦,还是会趋之若鹜,恨不得将其奉为圭臬,勒令天下女子皆习之?
他们巴不得女子个个身强体壮,一胎十个,好为其开枝散叶,光耀门楣!至于女子自身是否强健有力,是否能因此掌握些许自身命运……呵,在他们眼中,恐怕远不及‘多子多福’四字来得要紧!”
穗安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剖开了权力与性别交织下最赤裸、也最现实的逻辑。
皇后娘娘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悲戚与凝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映月般的明悟。
她缓缓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本华美而沉重的宝册。指尖拂过封面上那颗浑圆温润的珍珠,也拂过那象征着力量与生机的导引图纹。
良久,她抬起头,看向穗安,也看向榻上因“出家为道”这个新选项而眼神复杂、似乎重新燃起一丝求生之火的女儿。
皇后的眼中,再无迷茫与悲切,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的澄澈与坚定。
唯有天下女子自身真正强健起来,拥有力量,无论是身体的力量,还是掌握这健体之术带来的对自身命运多一分掌控的可能,方能在时代的洪流中,为自己,也为后来者,争取到一丝喘息与改变的微光。
“好。” 皇后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平静无波,却重逾千钧,她将手中的宝册轻轻放在嘉宁公主的枕边。
“嘉宁,”她看着女儿,声音恢复了属于母亲的温柔,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是选择继续习练此术,让自己强健起来,勇敢面对未来;还是选择出家为道,清修余生……母后,都依你。但记住,无论选哪条路,都要活着,好好活着。这本册子,便是母后送你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