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话语,如同沉甸甸的磐石投入穗安的心湖,激起的并非滔天巨浪,而是层层叠叠、不断深化的涟漪。
王朝兴替,百姓何干?
争渡苦海,皆是凡人。
唯务实功,筑不灭之基,方为真慈悲。
这十六个字,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涤荡了她胸中积郁的、对王朝腐朽、对统一契机渺茫的愤懑与无力。
是啊,从历史的浩瀚长河望去,汴梁的朱门与北疆的烽火,都不过是时间长卷上的一抹烟尘。真正永恒的,是脚下这片土地,是土地上生生不息、挣扎求存的人。
她种下的番薯能填饱一张张饥饿的嘴,她推广的健体术能强壮一个个孱弱的身体,她建立的济安堂、女塾,能延续救死扶伤的知识与开蒙启智的火种……
这些才是无论王朝姓赵姓李,都无法轻易抹去、能真正扎根于民间的“不灭之基”。
她的道,不在朝堂权谋,不在开疆拓土,而在夯实这人间的基石!
胸中块垒顿消,一股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感油然而生。
她朝着孙悟空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激与释然:“谢大圣点化!穗安明白了。行脚下路,筑万世基,方为正道。”
孙悟空盘坐奇石之上,火眼金睛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微微颔首,那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满意神色。这小丫头,悟性倒是不差。
然而,穗安心中的另一片阴云并未完全散去。她抬起头,眼中重新浮起困惑,这次是关于她最亲近、却也最让她感到疏离的存在——海神妈祖,她的阿姐林默娘。
“大圣,”穗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还有一事,如鲠在喉。是关于我阿姐……妈祖娘娘。”
孙悟空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她慈悲为怀,庇护海疆,渡化众生,穗安敬仰。然则……”
穗安眉头紧锁,语速加快,带着压抑的不解,“她对那高里鬼、对那掳掠女子为奴、耗尽她们青春的莫尔斯,亦是慈悲!她只渡化,不惩戒!言道‘神职在救,不在杀’。
可那些被高里鬼拖下水淹死的无辜者,那些被莫尔斯耗尽青春、折磨至死的女子,她们的冤屈,她们的痛苦,难道就因恶徒放下屠刀,便一笔勾销了吗?仙神的慈悲,为何如此……不分对象?这慈悲,对那些枉死者而言,岂非另一种不公与残忍?”
穗安的声音里充满了对神性逻辑的质疑,更带着对阿姐那份“冰冷慈悲”的难以接受。
孙悟空静静地听着,熔金色的眸子望向翻腾的云海,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波涛汹涌的海疆,看到了妈祖神光笼罩下的水阙仙班。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身边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硕大蟠桃,咔嚓咬了一口,汁水淋漓,姿态随意。
“小丫头,”孙悟空咽下桃肉,声音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宏大,“站得高些看。”
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指,随意地划了个圈,将整个花果山、乃至更广阔的天地都囊括其中:
“在你眼里,那高里鬼是恶鬼,莫尔斯是恶魔,该杀。在那些枉死者亲眷眼里,更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都没错,是人之常情。”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但在你阿姐,在妈祖娘娘眼里呢?她是海神!她的神职,是维系海疆安宁,是平息风浪,是引航迷途,是救度一切落水遇难、向神明祈求的生灵。
她眼中看的,是这片海的整体平稳,是香火信众的延续。至于具体某个恶鬼、某个恶魔的过往罪孽,只要他们现在愿意被渡化,愿意为水阙仙班效力,去救更多的人,那对他们过往的‘惩戒’,在妈祖看来,就远不如‘废物利用’来得实际!”
“废物利用?”穗安被这冰冷的词刺得心头一颤。
“不然呢?”
孙悟空反问,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残酷,“你以为水阙仙班是什么?天庭的雷部众神?还是地府的判官鬼差?你阿姐刚刚封神不久,神班草创,根基浅薄!手下能用的虾兵蟹将都没几个!
像高里鬼这种有点水性神通的,莫尔斯那种懂点歪门邪道的,在妈祖眼里,那就是现成的、能立刻派上用场的‘苦力’!杀了他们,除了泄愤,除了让妈祖少两个能干活的,还能得到什么?
神爱世人,但神爱的是整体的、活着的世人!死去的,已经死去,他们的价值在神明眼中,远不如一个愿意改过、还能救更多活人的‘工具’来得重要。”
他顿了顿,看着穗安瞬间苍白的脸色,火眼金睛中闪过一丝洞悉的锐芒:
“觉得冷酷?接受不了?呵,这便是神凡之别!你站在海边,看到的是被恶浪吞噬的某个具体的人,你愤怒,你要复仇。
你阿姐站在云端,看到的是整片海洋的潮汐涨落,是万千生灵的祈愿香火。她要考虑的,是如何用有限的‘神力资源’,去平息更多的风浪,救渡更多的生者。
至于死者的公道……抱歉,那不在她的神职范围之内,也不在天道给她划定的‘慈悲’范畴之中。天道的慈悲,是给活人机会,而不是替死人讨债。”
神爱世人,而非具体的个人。
死去的,没有价值;活着的,还有未来。
神职的资源有限,废物利用,利益最大化。
孙悟空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一层层凿开了神性慈悲那看似温情的面纱,露出了其下冰冷、务实、甚至有些残酷的运行逻辑。这逻辑,比任何刀剑都更让穗安心寒。
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
理智上,她听懂了孙悟空的解释,明白了妈祖作为海神的立场和无奈。
大圣站在更高的维度,清晰地剖析了神道规则下的现实考量——妈祖并非不分善恶,而是在神职框架和资源限制下,做出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渡化可用的恶徒为苦力,换取对更多生者的庇护。
然而,情感上……
那些被高里鬼拖入冰冷海底的绝望眼神……
那些被莫尔斯榨干青春、在田间地头力竭倒下的佝偻身影……
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冤屈,难道就因为“死了”、“没用了”,就活该被神明的“慈悲”所忽略?被当作换取“更大善”的冰冷筹码?
“我……明白了。”穗安的声音干涩无比,仿佛从砂纸上磨过,“多谢大圣解惑。只是……”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只是这答案……太冷了。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她理解了神道的逻辑,却无法从心底真正接受这份“冷酷的慈悲”。这横亘在神性与人性之间的巨大鸿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意。
花果山的暖阳与灵气,此刻也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片因洞悉神道真相而凝结的冰冷阴霾。
她与阿姐,终究是站在了河的两岸,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