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深知,以雷霆手段震慑巫医,不过是扬汤止沸。
那些盘踞在乡野角落、靠装神弄鬼糊口的巫婆神汉,以及被他们愚弄、深信不疑的信众,才是真正的顽疾根源。
若不能从根本上瓦解其赖以生存的“信仰”土壤,今日压下一个麻三婆,明日还会冒出张瞎子、李神棍。
清云济安堂与巫医之争,终究要靠“真本事”见真章!
主意已定,穗安并未急于行动。她一面让清云护卫加强各济安堂分号巡视,形成威慑;
一面却广发“英雄帖”,由府衙背书,以普济真人和福州知州府的名义,遍邀福州乃至闽地各州县“有名望、有神通”的巫医神婆,齐聚福州!
帖子措辞巧妙:
“闻闽地多奇人异士,通晓祝由符箓,能解黎庶疾厄。清云济安堂,亦以岐黄之术济世。然医道玄奥,各有所长。
今特设‘祛病祈福’法坛于福州城南大校场,诚邀诸位高人莅临,一展神通,共襄善举!
凡能显验者,清云当以重金酬谢,并尊为上宾!福州府衙李卓远大人亦将亲临观礼,以彰公正!”
这帖子一出,顿时在闽地巫医圈子里炸开了锅!
重金酬谢!府衙背书!真人低头相邀!还能在知州大人面前露脸!一些原本被穗安“隔空碎岩”吓破胆的巫医,心思又活络起来。
麻三婆、刘瞎子虽被关着,但外面还有“黄仙姑”、“柳大仙”、“白龙王”之流,自诩道行高深,岂肯放过这扬名立万、甚至可能“收编”清云的好机会?就算不为钱,为了在同行和信众面前争口气,也得去!
而那些被巫医蛊惑的百姓,更是翘首以盼。他们既希望看到“真神仙”显灵,又好奇清云那些“妖术”大夫到底有多大本事。
一时间,福州城万人空巷,城南大校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吉时一到,大校场中央高台两侧,泾渭分明。
左侧,是清云济安堂的阵营。十数位须发皆白、气度沉稳的老名医端坐,身旁是捧着药箱、器皿的学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
穗安一身素雅道袍,坐在主位,神情平静,眼神深邃。
右侧,则是应邀前来的各路“高人”。有披头散发、手持桃木剑跳大神的;有焚香祷告、口中念念有词的;有蒙着面纱、自称能通幽冥的;更有甚者,带着毒蛇、蜈蚣等“灵宠”,场面诡异混乱。他们个个神情倨傲,仿佛胜券在握。
李卓远端坐主看台,神情肃穆,身旁是府衙属官和本地有头脸的士绅。
“斗法”开始!
首先被请上来的,是三名症状相似的病人:皆是高热不退,神志昏沉,伴有呕吐。
“诸位高人,请!”主持的府衙司吏高声道。
右侧阵营顿时热闹起来。
“黄仙姑”率先登场,她手持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手指蘸水在病人额头画符,然后将符水灌入病人口中,大喝一声:“妖邪退散!敕!”
“柳大仙”则取出一把香灰,混合着不知名的草药粉末,调成糊状,涂抹在病人胸口,然后围着病人又唱又跳,状若疯癫。
“白龙王”更绝,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毒蛇,在病人身上来回游走,引得台下惊叫连连。
一番操作下来,病人或痛苦挣扎,或更加萎靡,高烧丝毫未退。然而,他们的信徒却在台下狂热呼喊:“仙姑显灵了!”“大仙法力无边!”“白龙王神威!”
轮到济安堂。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沉稳上前,他仔细为病人望闻问切,又查看了舌苔、眼睑,与其他几位老大夫低声交流片刻。
“此乃‘暑湿秽浊’之邪,内蕴脾胃,蒙蔽清窍。”孙老声音清晰洪亮,压过场中喧嚣,“当以芳香化浊、辟秽开窍为治!”
他迅速写下药方:藿香、佩兰、石菖蒲、郁金……并命学徒现场煎煮。同时,取银针,在病人人中、十宣等穴位快速点刺放血。
说也奇怪,银针点刺后,病人呕吐稍止,神志似有片刻清明。待汤药煎好,灌服下去,不到半个时辰,病人高烧竟开始缓缓下降,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台下百姓看得真切,窃窃私语声四起:“咦?好像真有效?”“比那香灰符水管用多了……”
“此乃侥幸!”有巫医不服,叫嚷道,“小病小痛,显不出我等神通!敢不敢治‘邪祟入体’、‘冤魂缠身’之症?!”
很快,两名被家人搀扶上来的病人引起更大骚动。一人目光呆滞,胡言乱语,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另一人则面黄肌瘦,终日咳嗽,咯血不止,被巫医断言是“前世孽债,冤魂索命”。
巫医们精神大振,纷纷使出看家本领。“黄仙姑”拿出祖传“镇魂铃”,叮当作响;“柳大仙”烧起大把黄纸,烟雾缭绕;“白龙王”更是割破手指,以“神血”在病人身上画满符咒,场面极其骇人。然而,那疯癫者依旧癫狂,那咳血者气息更加微弱。
济安堂这边,孙老与另一位精于杂症的老大夫上前。他们仔细检查,尤其对那疯癫者,更是反复询问家属其发病前经历、饮食等细节。
“此非邪祟!”
孙老斩钉截铁,指着疯癫者道,“观其脉象弦滑,舌苔黄腻,狂躁不安,乃肝郁化火,痰热蒙蔽心窍所致!当以清肝泻火、涤痰开窍为治!”他开出龙胆泻肝汤合涤痰汤加减。
又对咳血者道:“此乃肺痨重症!非冤魂索命,乃‘痨虫’蚀肺!当以滋阴润肺、抗痨止血为要!”开出月华丸加减。
药方开好,现场煎煮。
在等待药成之时,穗安缓缓起身,走到了高台中央。她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奇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压下了全场的喧嚣。
“诸位父老乡亲!”穗安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也扫过那些脸色难看的巫医,
“方才诸位高人施法,穗安与济安堂诸位先生皆看在眼中。诸位可知,他们所用之法,并非全然虚妄?”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连巫医们都愣住了,清云东家这是在替他们说话?
穗安话锋一转,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然其根本,并非神通,而在于药!”
她走到“黄仙姑”方才用过的符水碗前,拿起残留的一点水渍嗅了嗅:
“此水中,掺了少许朱砂、雄黄!朱砂可安神镇惊,雄黄可辟秽解毒!对热病惊厥,或有微效,然用量不当,反为剧毒!”
她又指向“柳大仙”涂抹的香灰药糊:
“此灰中混有艾叶、苍术粉末!艾叶温经止血,苍术燥湿健脾!用于寒湿腹痛或可缓解,用于热毒炽盛,无异于火上浇油!”
最后,她看向“白龙王”的“神血”:
“以鸡血、狗血或人血混合某些刺激性药物涂抹,激发人体阳气抗争,看似‘驱邪’,实则耗损元气,于病无益,反增其害!”
穗安每说一句,台下百姓便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惊叹,而对应的巫医则脸色煞白,如同被扒光了衣服。
他们赖以生存的“神秘面纱”,被穗安三言两语,剥得干干净净!
“至于‘神打’、‘通灵’……”穗安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目光锐利如刀,扫向一个跃跃欲试、准备表演“神打上身”的壮硕巫汉,
“不过是利用某些致幻草药,或自身精神亢奋,配合粗浅的硬气功把戏!看似刀枪不入,实则……”她话音未落,手指对着那巫汉身侧一个空着的石锁隔空轻轻一点!
“嘭!”一声闷响!
那足有百斤的石锁,竟应声炸裂成数块!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穗安的声音如同惊雷!
那准备表演的巫汉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
此时,济安堂的药已煎好。
疯癫者服下汤药,配合孙老的针灸,狂躁之态渐渐平息,眼神虽仍迷茫,却不再攻击他人,沉沉昏睡过去。
肺痨者服下药后,剧烈的咳嗽竟也稍有缓解,咯血渐止,脸上浮现一丝久违的、带着希望的潮红。
高下立判!生死攸关!
“神医啊!这才是真正的神医!”台下,病人家属激动得热泪盈眶,扑通跪下磕头。
“原来巫婆那些符水里面真的有药!但……但她们乱用啊!”
“清云大夫看得准,用药也准!这才是救命的真本事!”
“骗子!都是骗子!差点害死我爹!”
群情汹涌,风向彻底逆转!先前对巫医的狂热崇拜,瞬间化为被愚弄的愤怒和后怕。
无数道鄙夷、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高台右侧那些面无人色的巫医。
李卓远适时起身,声音威严:“尔等妖言惑众,以邪术敛财,贻误病情,草菅人命!证据确凿,还有何话说?来人,将这些招摇撞骗之徒,全部拿下!依律严惩!”
府衙差役如狼似虎般扑上高台,将那些瘫软在地、再无半分高人风范的巫医神婆尽数锁拿。
“青天大老爷啊!”
“多谢林东家!多谢济安堂神医!”
“清云济安堂,活菩萨!”
百姓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响起,发自肺腑地拥戴清云济安堂。
这一刻,清云的形象,从“有神通的东家”真正升华为“救死扶伤的仁心圣地”。
穗安站在高台中央,沐浴在百姓感激的目光和欢呼声中。
她看向济安堂的老大夫们,他们眼中闪烁着激动与自豪的泪光。她又看向被押走的巫医,心中并无太多快意,只有一丝悲悯。
她朗声道:“诸位父老!医道浩瀚,非一人一力可穷尽。清云济安堂,大门常开,无论贫富贵贱,皆可来求医问药。
清云医学院亦将广纳贤才,凡有心向学者,无论出身,皆有机会。愿以仁心仁术,护佑我闽地百姓安康!”
“林道长万岁!”
“清云万岁!”
欢呼声直冲云霄。这场精心策划的“斗法”,以清云济安堂完胜、巫医势力在福州彻底瓦解而告终。
它不仅是医术的胜利,更是智慧对愚昧、光明对黑暗的胜利
清云“济世救人”的根基,在福州百姓心中,真正扎下了根,坚不可摧。
李卓远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撼莫名。林穗安此女,手段之高明,心思之缜密,格局之宏大,远超他想象。
以力慑其首,以智破其术,以仁收其心,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巫医之患,至此,方为根除。
他看向穗安的目光,充满了真正的尊重与一丝敬畏。
此女,绝非池中之物,而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泉州书院那几个更难啃的“老顽固”了。
李卓远忽然有些期待,不知这位林东家,又会以何种惊人之举,去说服那些满口“纲常礼教”的士林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