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
天子私殿,历来只接待邦国使臣。
此刻,却只为一人而设。
卫子夫被安置在东侧暖阁,殿内只剩下角落铜炉里,那股与刘彻身上一模一样的,霸道的龙涎香。
刘彻屏退了所有侍从。
他取出一个锦盒,打开。
里面是一支赤金凤凰步摇,凤眼嵌着鸽血红宝,在烛火下流动着近乎妖异的血光。
“喜欢吗?”
他亲自为她簪上,动作带着一丝帝王少有的生疏,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鬓角。
铜镜中,那张苍白的脸,因这抹赤金,瞬间染上倾国之色。
卫子夫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也看着镜中那个男人眼底,那份不加任何掩饰的,滚烫的占有欲。
她没有说话。
刘彻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窝,滚烫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朕知道,你不喜欢这些。”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但朕喜欢。”
“朕喜欢看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在你身上。”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更喜欢看那些人,为你嫉妒发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可奈何。”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滑下,最终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大的像是要将她捏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子夫,待在朕身边。朕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卫子夫心如止水。
她知道,世上所有馈赠,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她缓缓转过身,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然后,主动踮起脚尖,在他冰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同样冰凉的吻。
很轻,一触即分。
却像一枚印章,盖在了一份无声的契约上。
“陛下,夜深了。”
刘彻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扣住卫子夫的后脑勺,缠绵悱恻的吻了上去。
霸道,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打横抱着卫子夫,一路往软榻而去。
在那攻城掠地中,他都未曾发觉,一颗心早已被卫子夫拿捏。
纱帐曼曼,清风徐来,兰林殿内早已是一片春色迤逦。
……
那夜之后,御驾当真夜夜移驾椒房殿。
长安城里,一场无声的奇景,正在上演。
白日,天子对兰林殿那位卫姬的赏赐如决堤的江水,南海明珠,异域香料,几乎要将那座小小的宫殿彻底淹没。
夜晚,御驾却总准时停在椒房殿门口。
帝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佳话,成了宫人们口中新的谈资。
兰林殿,则安静得像一座被遗忘的深潭。
卫子夫遣散了所有陛下赏赐的乐师舞姬,生活简单得近乎枯燥。
清晨打拳,上午习字,下午打理那片小小的田地,种植黑谷和嘉禾。
她看的书,依旧是那些枯燥的律法,与泛黄的兵制。
直到夜深,刘彻才会甩开所有眼线,如同一道鬼魅,悄然踏入。
但他从不留宿,他会带来宣室殿最棘手的奏章,与她商议国事。
她则为他点上一炉能安抚心神的沉水香,在他眉心紧锁时,为他轻轻按揉。
他们之间,没有一句情话,没有半点缠绵。
像两个摘下了所有面具,在黑暗中彼此舔舐伤口,又相互算计的同谋。
一名小内侍在殿外低声汇报,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陛下,椒房殿那位……今晚又砸了一整套文帝的漆器茶具。”
“宫里现在都传遍了,说陛下您心里还是向着皇后娘娘,白日里赏赐卫姬,不过是些安抚人心的玩意儿。”
刘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目光投向灯下那个安静的身影。
“看来,他们很满意朕演的这出戏。”
卫子夫的手指,正轻轻划过一张堪舆图的边缘。
“还不够。”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陛下赏赐得越重,椒房殿闹得越凶,那些人就越会觉得臣妾只是个玩意儿。”
“他们越是轻视,我们就越安全。”
刘彻的目光落回桌案上的奏章,眉头又紧了三分。
“田蚡那边,已经借着‘均输平准’的名义,开始往地方安插人手,窦氏的盐铁生意,被他搅得一团乱麻。”
卫子夫的指尖停在地图上长安的位置,轻轻一点。
“武安侯贪婪有余,格局不足,终究是把钝刀。小打小闹,动摇不了窦氏的根基。”
她的声音顿了顿,直视着刘彻。
“陛下,如今朝中,最缺的不是钱。”
“是人。”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贯耳。
“是只听命于您,为您披荆斩棘,为您马革裹尸的,新鲜血液。”
刘彻的目光骤然一凛。
“你的意思是……”
“广纳贤才,不拘一格。”
“广纳贤才……”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的说出四个字。
卫子夫抬眼看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藏着足以搅动整个天下的,疯狂的智慧。
“如今的举荐制度,由公卿世家把持,举上来的,皆是他们的门生故吏,裙带之亲。”
“陛下何不张榜天下?”
“言明但有奇才异士,无论出身贵贱,皆可上书自荐,由陛下您,亲自策问。”
“如此,既能绕开公卿掣肘,又能为陛下,网罗一批真正为您所用的寒门俊杰!”
这个法子,如同一道惊雷,悍然劈开了刘彻眼前所有的困局!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第一次生出一种想将她拆吃入腹,揉进骨血的冲动。
她懂他。
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懂他骨子里的野心与不甘。
此时,卫青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
他已是建章宫侍中,可随时出入宫禁。
“阿姊。”
他对着卫子夫微微点头,又对御座上的帝王重重叩首。
“陛下,臣,有事禀报。”
卫子夫盈盈起身,为他们二人关上殿门,自己则悄然退到了一架十二扇的屏风之后。
“讲。”刘彻微微抬眼。
“张骞大人,已经确定好,九月正式启程西行。”
“届时,朕定亲自为他送行。”
三日后,晨曦微光,东方翻起鱼肚白。
卫子夫站在兰林殿最高的角楼之上,遥遥望着那支仅有百余人的队伍,正在校场不断地加强训练。
卫青立在她身旁,声音沉稳如山。
“阿姊,已经将你亲手绘制,标注了水源与部落的堪舆图,一并交予张大人了。但西行之日,可能还需数月,届时,阿姊可要去送行?”
“只怕无法顾及,你到时候帮忙瞧着即可。”
她转身,正准备回殿。
恰逢此时,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喉头。
“唔……”
她捂住嘴,冲到一旁的廊柱边,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阿姊……”卫青紧急跟上。
此时卫子夫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的角楼飞檐,蓝天白云,瞬间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她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惨白如纸。
距离前一次承恩已过两月。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如一道闪电,轰然炸响在她那颗算尽了三世轮回的脑海。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
一个崭新的,她计划之外却又如同历史宿命般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
是变数。
是她在这盘棋上,最大的软肋。
不。
卫子夫的瞳孔猛地一缩,指尖深深陷入手心。
这不是软肋。
这是她在这场豪赌中,掀翻整个棋盘的……
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