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道圣旨自未央宫传出,震动长安。
“博士公孙弘,德才兼备,擢为左内史,即日上任。”
左内史。
京畿最高长官,位同郡守,真正的封疆大吏。
一个刚从乡野放猪之地被召回的老朽,一步登天,成了天子脚下的父母官。
这道旨意,就是一句最有分量的宣言。
它向天下寒门宣告:英雄,不问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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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主府,静谧得落针可闻。
“砰!”
一只盛满美酒的青铜爵,被刘嫖狠狠掼在地上,砸得变了形。
“左内史!他怎么敢!”
刘嫖眼底烧着怒火,呼吸急促。
“京畿之地,是我们的根!他竟把这个位置,给了一个泥腿子!”
她像一头被困住的母兽,在书房内烦躁踱步,每一步都让地板发出沉闷的呻吟。
“不行!绝不能让他站稳脚跟!”
“来人!”
她声音尖利。
“去告诉下面的人,把那些最难啃的骨头,收不上来的烂账,都给我翻出来!”
“京畿各县的赋税不是难收吗?我倒要看看,他这个新官的第一把火,怎么烧!”
她馆陶,要用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用最尖锐的民生矛盾,给公孙弘铸就一根无法挣脱的耻辱柱。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长安城,究竟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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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
小少年霍去病手持长剑,正有模有样地舞剑,还不忘对着一株梅树劈砍,呼喝:
“杀!杀匈奴!”
卫子夫凝望着他,眸光温软。
夏婵端着一盘切好的蜜瓜走入,步履无声。
“夫人,左内史府递来了谢礼。”
卫子夫接过礼单,视线一扫而过,随手放在一旁。
“那位窦太主,坐不住了?”
“是。”夏婵声音压低,“窦太主已放出话,今年京畿各县的赋税,必须在秋收前,一文不少地缴清。”
“这是要公孙大人的命。”
“是。”卫子夫轻声应着,唇角却挑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以为,她出的是一道死题。”
“却不知,她是亲手,将一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了我们手里。”
她望向窗外,长安上空云层堆叠,一场大戏即将开锣。
“夏婵。”
“奴婢在。”
“传话给红姑。让她把城里那几家最大的粮商,都‘请’来红袖招喝杯茶。”
卫子夫的声音平静无波。
“就说,卫家,想跟他们谈一笔能决定身家性命的大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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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
往日里堆满米粟的粮铺,今日家家门前都挂上了“无米可售”的木牌。
仅有的几家开着门的,米价也一日三涨。
“黑了心的肝啊!一斗粟米五十钱!你们怎么不去抢!”
“官府呢!官府都死了吗!还让不让活了!”
百姓的怨气,在长安城中迅速蔓延。
左内史府衙。
堂内,数十名京畿各县的县令、县丞垂头丧气,堂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府尊大人,您可得为下官们做主啊!”
“那些地方豪强囤积居奇,背后都有通天的人物,我等根本不敢管!”
“赋税期限将至,这……这已是死路一条!”
公孙弘端坐堂上,面色沉静如古井,面前的茶水早已失了温度。
他知道,这是馆陶的第一封战书。
用“民生”这把最软的刀子,来割他的喉咙。
强征,则民变四起,他就是酷吏。
不征,则无能误国,正好落入对方口实。
一个无懈可击的死局。
“诸位,稍安勿躁。”
公孙弘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堂嘈杂瞬间平息。
“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待府衙重归寂静,他才将目光投向屏风后那道沉默的玄甲身影。
“卫将军。”
卫青从屏风后走出,甲胄冰冷,带着刚从沙场归来的凛冽杀气。
“公孙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公孙弘起身,对他行了一个深及地面的长揖,“只是此事,若无建章营雷霆之威,弘,独木难支。”
卫青伸手扶住他,目光沉静。
“阿姊有令,卫青但凭大人差遣。”
“好。”公孙弘眼中闪过一道锋芒,“那便请卫将军,今夜,随我唱一出好戏。”
是夜,三更。
长安城最大的粮商,王氏米铺的后院,灯火通明。
王掌柜正与几名心腹对着账本,笑得满面油光。
“哈哈哈!还是窦太主高明!这一出一进,这个月的利,就顶得上过去一年!”
“让那个泥腿子左内史,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未落!
轰——
一声巨响,厚重的院门被从外生生踹开!
无数火把瞬间涌入,将整个院落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名建章营锐士,身披玄甲,手持长戟,脚步沉重如山,将院子围得密不透风!
为首之人,正是卫青。
他面无表情,眼神沉寂,比他手中长戟的锋刃更冷。
王掌柜等人腿一软,瘫倒在地,酒意瞬间化为冷汗。
“卫……卫将军!您这是……”
卫青看都未看他一眼。
公孙弘自他身后缓步而出,手中持着一份盖有左内史官印的文书。
“王掌柜。”公孙弘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有人举告,你铺中私藏官府明令禁止交易的陈年军粮。”
“冤……冤枉啊!”王掌柜嘶声哭喊。
“是不是冤枉,一搜便知。”
公孙弘只平静地挥了挥手。
士兵们立刻冲入粮仓。
片刻,几名士兵便抬着数袋开了封的米粮走出。
麻袋之上,赫然印着一个属于军需武库的模糊烙印。
铁证如山。
王掌柜的脸,血色褪尽。
他明白了,这不是查案。
这是抄家。
“带走。”公孙弘淡淡吩咐。
一夜之间,长安城最大的七家粮铺,尽数被查封。
缴获的粮食,在府衙前堆成了小山。
天一亮,左内史府衙门口便贴出告示。
“奉陛下恩旨,左内史府开仓平粜,每斗粟米,仅售十钱!”
消息传开,全城沸腾!
百姓奔走相告,府衙门前排起了不见尾的长龙。
那些跟风囤粮的小商贩,眼看粮价雪崩,血本无归,哭喊着降价抛售。
不过三日,长安粮价尽复平稳。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危机,被公孙弘以雷霆手段,化解于无形。
馆陶大长公主府。
刘嫖听完回报,气得将一方名贵端砚生生砸成了碎片。
“废物!一群废物!”
她没想到,公孙弘竟敢直接调动军队,抄了她的钱袋子!
更让她憋屈的是,对方用的“查抄军粮”这个由头,让她有火无处发,只能硬生生吞下这个哑巴亏。
“公孙弘……卫青……”
她咬着牙,目光怨毒,恨不得将这几个名字嚼碎了吞下去。
“卫!子!夫!”
她知道,她小看了这个新来的左内史。
更小看了,他背后站着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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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
卫子夫正听着夏婵的回报。
“夫人,红姑那边传来消息,那七家粮商的幕后东家,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哪里?”
“淮南王府,在长安城的一处秘密别院。”
“可,可那地方,时常有一黑袍女子前往,那女子是经常出入椒房殿和窦太主府的巫女,楚服。”
卫子夫的唇边,终于漾开一丝真正的笑意。
鱼,上钩了。
她看向窗外,长安的天空澄澈如洗。
真正的棋局,现在才算开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惊惶。
一名小黄门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
“卫,卫夫人!不好了!”
“陛下……陛下在上林苑狩猎,惊了坐骑,被一头疯熊所伤,坠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