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的朱笔,被瞬间捏断。
猩红的墨汁溅在他的龙袍上,如同点点污血。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暴怒,瞬间吞噬了他。
这不是嫉妒。
这是对命运失控的狂怒!
他猛地站起身,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烛火都为之摇曳。
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向椒房殿。
殿内,烛火通明。
卫子夫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凝神推演。
听到那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便看到刘彻满身寒气地站在门口,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火焰。
“陛下?”
刘彻一步步走近,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仿佛要将她洞穿。
“你与张骞,”
他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究竟是何关系?”
卫子夫心底一片澄明。
来了。
王桑的手段,比她预想的更直接,也更愚蠢。
可她如何解释?
说她来自千年之后,说张骞是她在这陌生时代唯一的“故人”?
在帝王那双洞悉一切又怀疑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火上浇油。
她的沉默,在刘彻眼中,便是默认。
便是那根早已埋下,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毒刺。
“好。”
刘彻只说了一个字。
“好一个旧识。”
他眼中的光,像是被狂风吹过的烛火,一寸寸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卫子夫没有回答那个致命的问题,只是平静地抬起眼,反问了一句。
“陛下,您问的是卫子麸,还是卫子夫?”
刘彻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有何分别?”
“在你心里,不都是同一个人,藏着同一个朕永远无法踏足的地方吗?”
他以为,他们早已是血肉相连的共生体。
他以为,他已将她看得通透。
可原来,她的心是一座迷宫,他穷尽一生,也走不到最深处。
而那个最深处,早已住着另一个人。
刘彻猛地转身,绣着五爪金龙的袖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陛下!”
卫子夫开口,却只抓住了一缕他龙涎香混合着怒气离去的风。
殿门被重重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落了梁上的尘埃。
裂痕,就此产生。
当夜,帝幸长信殿,王美人侍寝。
消息传到椒房殿,尹尚宫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卫子夫却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
“都退下。”
殿内只剩她一人。
她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指尖轻轻划过朔方、白登……这些即将被鲜血浸染的地名。
眼中没有一个女人该有的嫉妒与伤心。
后宫的风雨,再大,也吹不熄边关的烽火。
她与刘彻的冷战,开始了。
这年冬季,格外寒冷。
朝廷迁徙茂陵一事近两年已经基本完成,卫青却多次收到郭解传信,皆为不愿迁徙。
郭解一度成为郡轵县的钉子户。
卫青因着与郭解交情,也曾试着上奏让郭解免于迁徙,却被刘彻无情驳回。
无奈之下,郭解只能奉命迁徙,成为当地最后一批迁居茂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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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五年,春。
宣室殿。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棋盘上杀得腥风血雨,卫青和刘彻二人在对弈。
刘彻的黑子,一子落定,白子节节败退。
一如刘彻的咄咄逼人。
“卫青,心慈容易手软。郭解虽然是一代大侠,同你关系匪浅。但他仗着武艺高强,屠杀杨季主,又在茂陵引发纷争。这都是铁证!昨日朝中,公孙弘所言,才是正理。朕要的就是诛豪强,若各个豪强都如此,那老百姓还怎么过好日子?”
“是微臣失察,请陛下责罚。”
卫青立即跪地叩首。
眼底深处,掩过一丝惋惜。
“郭解的事情,让公孙弘去办,日后你休要再提。”
刘彻一挥衣袖,依然毫无兴致。
“罢了,你下去吧。”
卫青退下时,途径宣室殿门口。
恰好碰到张骞带着几个沉重的木箱,快步入内,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陛下,请看!”
箱盖打开,一柄柄崭新的环首刀在殿内灯火下,反射出幽冷刺骨的寒光。
“此乃臣依照皇后娘娘所授之法,寻西域乌兹国商人购得精钢粉末,由少府百名工匠,历时三月,反复锻打淬炼而成!”
张骞双手捧起一柄,恭敬地递了过去。
刘彻接过。
刀身入手,一股沉甸甸的杀伐之气,瞬间贯穿手心,直冲天灵盖。
他走到殿中那根一人合抱的鎏金铜柱前,没有半分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挥刀劈下!
“当——!”
金石迸裂之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火星爆溅中,坚硬无比的铜柱上,竟被斩出一道深达半指的恐怖刻痕!
而刀刃,锋芒依旧,不见丝毫卷曲。
殿内所有侍从,无不骇然失色,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好刀!”
刘彻的眼中,终于爆发出久违的炽热光芒。
他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冷的刀身,感受着那股无坚不摧、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
这,就是他隐忍一冬,等待的獠牙!
狂喜在他胸中炸开,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张骞身上时,那喜悦又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
“皇后所授之法?”
他的声音很平,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让张骞的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皇后身居内宫,竟对西域锻造之术,也如此了解?”
张骞头皮发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或……或许是娘娘天资聪颖,从古籍中所见……”
“古籍?”
刘彻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比刀锋更冷。
他一步步逼近,帝王的影子将张骞完全笼罩。
“张骞,朕记得,你曾对朕说过,你与皇后只是初识。”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那声音不重,却字字如山,压得张骞几乎喘不过气。
“你们,究竟是何关系?”
“臣……”
张骞双腿一软,膝盖即将触地的瞬间——
“八百里加急!北境急报——!”
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声音嘶哑,带着濒死的恐慌。
殿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应声而断。
刘彻的视线,终于从张“臣服”的张骞身上移开。
他一把夺过那份被血浸透的军报,迅速展开。
奏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根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匈奴伊稚斜单于,倾王庭之兵,数十万铁骑,已破边墙,兵锋直指朔方!”
“其部放弃王庭,不留后路,状若疯魔,意图一战定国运!”
奏报的末尾,附着一张被缴获的地图。
那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汉军粮道的“致命破绽”。
而那张图的绘制手法,与刘陵当年献上的广陵防务图,如出一辙。
刘陵、王桑、匈奴……
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毒蛇,终于在这一刻,从不同的方向,亮出了致命的毒牙。
刘彻缓缓捏紧了手中的军报,染血的绢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再看张骞一眼。
那股因私情而起的无名火,在国难当头的瞬间,被一股更磅礴、更冷酷的帝王之怒,彻底浇灭。
他明白了。
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她那句:“您问的是卫子麸,还是卫子夫。”
他终于明白她为何要用一场冷战,将他推向长信殿,推向王桑,逼那条蛇露出马脚。
他终于明白她为何要隐忍不发,为何要将自己隔绝成一座孤岛。
原来,她不是在与他赌气。
她是在用自己的失宠,为整个大汉,布一个天罗地网!
刘彻缓缓转身,望向椒房殿的方向。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郭舍人。”
他的声音,冷得像新铸的乌兹钢刀,带着即将饮血的渴望。
“去把长平侯卫青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