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石罔效?”
刘彻的声音很轻。
但这三个字,却比殿外沉闷的雷声更具重量,砸得整个椒房殿的空气都为之一沉。
太医令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刚刚才擦过的额头,瞬间又布满了冷汗,一滴滴滚落,在他身下的锦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臣……罪该万死。”
卫子夫的视线死死钉在榻上,不曾移动分毫。
夏婵躺在那里,脸上一片青紫,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那丝若有若无的呼吸,脆弱得像寒风中的烛火,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是为了救她。
如果夏婵死了……
卫子夫闭上眼,锋利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非……非中原之物……”
太医令几近绝望的低语,让卫子夫浑身一震。
西域。
张骞。
那个在漫天风沙里,用双脚丈量了十三年绝域的男人。
卫子夫猛地回身,径直撞入刘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这一刻,她顾不上君臣之礼,也顾不上那份横亘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忌讳。
“陛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张骞……博望侯!他一定有办法!”
“张骞”这两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刘彻的耳膜。
又是他。
刘彻看着卫子夫眼中,那份因另一个男人而骤然燃起的灼热希冀,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堵住,沉闷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他没有看她。
帝王的目光越过皇后的肩头,落在那张奄奄一息的夏婵脸上。
那是卫青的正妻。
是为救皇后而甘愿赴死的人。
于私情,于公理,他都不能不救。
刘彻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沉入幽深的寒潭。
“传。”
他转过身,重新在主位坐下。
张骞来得极快。
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在城外与刺客搏斗时染上血污的粗布衣衫,就这样踏入了香气氤氲的椒房殿。
“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
卫子夫抢在刘彻之前开了口,声音里的急切无法掩饰。
“博望侯,快看看夏婵,太医说她中的是西域奇毒。”
张骞大步流星地走到榻前。
他俯下身,先是审视伤口,那乌黑的血肉边缘,已经散发着腥甜的味道。
他伸出两根手指,并未直接触碰皮肉,而是在伤口上方虚虚一探,感受着那里的气流。
一股阴寒之气,刺得他指尖发麻。
“毒性阴寒。”
张骞眉头紧锁,又捻起夏婵的手,仔细观察她青紫发黑的指甲。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
廷尉,张汤。
“陛下,城外急报。”
刘彻抬了抬眼,示意他说下去。
“刺客三人,两人被博望侯当场格杀,剩下一人重伤,押回廷尉狱的路上,已经断气。”
张汤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臣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发现了这个刺青。”
他呈上一卷刚刚拓印下来的帛书。
上面,是一个清晰的图样。
一朵在风雪中绽放的雪绒花。
刘彻的瞳孔猛地一缩。
北境的雪绒花……赵信!
卫子夫也看见了那个图样,心头剧震。
她瞬间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正在凝神沉思的张骞。
“雪山!”
她脱口而出。
“子文阿兄,我记得你曾提过,大宛国极西的雪山上,有一种至阴至寒的毒草!”
“子文阿兄”四个字,让刘彻端着茶杯的手,蓦然一紧。
张骞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有些讶异地看向卫子夫,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自己多年前醉后闲谈时说过的几句胡话。
而她的提醒,与他心中的猜测,在此刻完美地吻合。
“皇后娘娘所言不差。”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肯定。
“此毒,名为‘腐骨草’。”
“此草专生于雪山背阴的万年冰缝之中,从不见天日,毒性酷烈霸道。中毒之人,血液凝滞,如坠冰窟,不出三个时辰,毒气便会侵入骨髓,化骨为水。”
殿内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化骨为水!
卫子夫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那……可还有救?”
“有。”
张骞转向刘彻,躬身一拜。
“回禀陛下,此毒需以至阳之物攻之。臣曾听闻,月氏国有一种地火温泉,其泉眼旁常年生长一种赤色藤蔓,名曰‘龙血藤’。取其藤心汁液,辅以最烈的烧刀子灌服,再以金针封住心脉大穴,逼出毒血,或可一试。”
他的话,条理清晰,充满自信。
“但此物我大汉却没有,若要寻得此物,臣得再次出塞才行。”
“那岂不是……”
卫子夫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稻草,此刻好像又没了。
“娘娘莫急,臣已将所戴西域药物给将军夫人服下,此药可压制毒性,延缓寿命。待臣此番出塞归来,再来根治此毒即可。”
“子文阿兄,多谢你。”
眼前张骞和卫子夫的这一幕,落在刘彻眼中,成了一根扎心的尖刺。
一个在稳重的帮助。
一个在感激的聆听。
他们之间,因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过去,形成了一个外人无法踏足的场域。
而他,大汉的天子,竟被隔绝在外。
刘彻端起茶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滑入喉中,那份苦涩直抵心底。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在玉盘上,清脆而冷硬。
“博望侯对西域的掌故,倒是比朕的太医令,还要清楚几分。”
大殿内的空气,第三次凝滞。
张骞垂下眼帘,他听出了那份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敲打。
“回陛下,臣当年在匈奴为奴时,曾亲眼见过右谷蠡王以此毒惩戒叛徒,其毒发之状,与夏婵姑娘一般无二。故而,识得。”
他从容不迫地,将话题引向自己为汉室受辱十三年的经历。
一句话,便堵死了帝王所有将要出口的发难。
刘彻被这句软中带硬的话噎住,脸色沉郁,握着茶杯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张汤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僵局。
“陛下,臣在另一名刺客的贴身衣物夹层中,还发现了此物。”
他再次呈上一物。
是一块被血浸透大半的锦帕。
烛火摇曳下,锦帕一角用金线绣着的一朵妖异花卉,若隐若现。
淮南八公山特有的毒花,“醉梦仙”。
刘陵!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终于扣合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咔嚓!”
刘彻手中的玉杯,应声而碎。
一股狂暴无匹的杀意,自帝王身上轰然席卷开来!
帝王的雷霆之怒,瞬间压倒了男人的狭隘嫉妒。
他从那份纠结的私人情绪中悍然抽身,变回了那个执掌天下生杀的天子。
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封万里的雪原。
“张汤!”
“臣在!”
“传朕旨意,立即严查此案,所有涉事人全部下召狱!”
“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告诉他们……”
刘彻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令人战栗的残忍快意。
“朕,要活口!”
一道道雷霆万钧的命令,从椒房殿发出,砸向长安城的夜空。
张汤领命,那道黑色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便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一场注定血流成河的风暴,已然掀起。
殿内,重归死寂。
刘彻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卫子夫面前。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对夏婵担忧的眼眸。
那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口,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在隐隐作痛。
他伸出手,本想为她拂去鬓边散乱的发丝。
可手抬至半空,却蓦然僵住。
最终,那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握住,带着一种君主对臣下的安抚,也带着一丝男人对女人的占有。
“放心。”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是帝王的承诺。
“朕,会为你报仇。宣室殿还有公务,朕今晚就不留宿椒房殿了。”
卫子夫抬起头。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翻涌的凛冽杀意,也看到了那片杀意之下,一闪而过的疏离。
她明白了。
今日这场刺杀,是在她和刘彻这对夫妻心间,狠狠扎下了一根新的毒刺。
一根名为张骞的刺。
这根刺,无形无影,却比那“腐骨草”,更毒,也更难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