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六年,冬。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长安城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随后,是席卷天地的暴雪。
持续了近一年的干旱,被这场天降的恩典彻底终结。
雪,是祥瑞。
与雪一同抵达的,还有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漠南,再无王庭!
整个长安,彻底被点燃。
十里长亭,风雪被数万人的热浪驱散。
天子刘彻亲率百官,伫立于官道之首。
人群之后,一辆被宫人严密护卫的公主车驾旁,立着一抹火红。
卫长公主刘纁,裹着赤狐裘,雪白的绒毛衬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
她的视线,落在官道尽头。
半年。
整整半年,音讯寥寥。
每一次心惊肉跳的传闻,都让她心如刀绞。
“来了!”
人群中一声暴喝。
地平线上,那道熟悉的黑线缓缓洇开。
像一滴浓墨,滴入了雪白的天地画卷。
“汉”字帅旗,破开风雪,猎猎作响。
为首一骑,黑甲之上落满霜雪,身形如山,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他身侧,一骑银甲白马,愈发衬得马上之人锋芒毕露。
那人未戴头盔,墨黑的发丝在风中狂舞,一双眼眸,比雪地里的寒星更亮,比刀锋更锐利。
霍去病!
刘纁的呼吸,骤然一窒。
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仿佛被抽离,只剩下那道越来越近的银色身影。
是他。
那个将她的魂魄一并带去了漠北的少年。
回来了。
大军前锋抵达长亭,铁蹄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霍去病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的目光,没有投向天子,没有投向百官。
而是像一支离弦的箭,精准无比地穿透数千人的屏障,直直射向了那抹火红。
四目相对。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张扬灿烂,一如当年。
仿佛这半年的血与火,千里奔袭的疲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刘纁的眼眶,瞬间滚烫。
她想冲过去。
可她是公主,此刻她不能。
礼仪,身份,像无形的枷锁,将她禁锢在原地。
她只能看着卫青下马,向刘彻行跪拜大礼。
看着百官围上前去,谀词如潮。
她看着霍去病,依旧坐在马上,只是微微向天子欠身,便算行了礼。
狂傲至极。
也只有他敢。
刘彻却不以为忤,反而朗声大笑。
“好!好一个霍去病!”
霍去病只是笑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刘纁。
那眼神,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
刘纁的心,跳得快到嗓子眼。
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终于,礼毕。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霍去病动了。
他双腿一夹马腹,竟直接策马,穿过百官的间隙,径直来到了公主车驾前。
“吁——”
战马停下,喷出的白气,几乎扑到刘纁脸上。
人群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胆大包天的一幕上。
霍去病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身未散的铁血煞气,将刘纁完全笼罩。
“半年不见,昭华妹妹,是准备在这雪地里站成一尊望夫石么?”
他声音不大,带着一贯的戏谑。
刘纁被他一激,那股委屈和思念瞬间化为怒火。
“你才成了石头!”
她抬手,一拳捶在他冰冷的胸甲上,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手,真疼。
眼泪,却憋了回去。
她仰起头,咬着唇,盯着他。
“我问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霍去病挑眉,故作茫然。
“你!”
刘纁气得跺脚,“你说过,要抓个匈奴王子回来,给我当马夫!”
霍去病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震得他胸甲嗡嗡作响。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亲兵队列,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带上来!”
两名虎背熊腰的亲兵,推搡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走了过来。
那少年衣着华贵,虽被俘虏,脸上却满是桀骜不驯。
“喏。”
霍去病抬起下巴,指着那匈奴少年,冲刘纁扬了扬眉,像个献宝的孩子。
“匈奴休屠王王子,金日磾。”
“以后,他就是你的马奴。”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到刘纁耳边。
“不听话,就拿鞭子抽他,我准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刘纁的脸颊“轰”一下烧了起来。
她看着霍去病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看着那匈奴少年投来的、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噗嗤”一声。
她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却终于不争气地滑落。
不是委屈,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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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卫青在与刘彻叙话后,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扫过。
他看到了那辆低调却不失华贵的马车。
平阳公主府的徽记。
车帘的一角,被一只素白的手指,微微挑开。
一双眼,隔着风雪,静静地望着他。
没有旁人的狂热,只有化不开的温柔与……心疼。
卫青的心,被那道目光轻轻撞了一下。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躬身低语。
“大将军,平阳长公主殿下,邀您同乘入城。”
卫青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僵。
周围百官投来的眼神,暧昧又了然,甚至带着几分善意的哄笑。
他看了一眼那辆马车。
帘子已经放下,却仿佛能穿透车壁,看到那双依旧在注视着他的眼睛。
夏婵惨死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
那份愧疚,是扎进骨头里的刺。
可那双眼睛里的等待,却像一捧温水,浇在他冰封的心上。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在一片低低的笑声中,走向了那辆马车。
车厢内,兰草熏香,雅致清冷。
平阳长公主刘莘端坐着,沉默的看着他。
“手。”
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
卫青一怔。
“伸出来。”
他依言,伸出了那双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
刘莘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他手背上一道狰狞的新疤。
她的手,在抖。
“疼吗?”
卫青喉头滚动,摇了摇头。
“仲卿。”
她竟然叫了他的字号。
不是“卫青”,也不是“大将军”。
“夏婵的仇,报了。”
刘莘指的是严查淮南。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她的声音很轻,目光灼灼。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
“很多年前,有个骑奴对我说,待他封侯拜将,就要用八抬大轿,迎我过门。”
“这话,还算数吗?”
卫青的身体,剧烈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抛却了所有矜持,用最直接的方式,撞开了他所有的退路。
愧疚,挣扎,多年的压抑……
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卫青顿时僵在原地,喉咙里发紧,夹杂着颤抖。
“殿,殿下……”
“仲卿,如今你未娶,我未嫁,我不该问这一句吗?”
刘莘一双素手抚上他的甲胄,指腹拂过他有些粗粝的脸颊。
“看着我!”
卫青微微抬头,撞入刘莘那灼灼目光。
“你若真对我完全无意,我自然不会强求。陛下如今有意在为我择婿,你难道还想喝一次我的喜酒?”
“公主,卫青,不敢!”
卫青立即垂首。
“那你好好考虑,我等你到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