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的消息,如一阵寒风,吹彻椒房殿。
“陛下旨意,此番远征,由骠骑将军霍去病挂帅。”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领兵八万,驻守后方,为骠骑将军策应。”
尹尚宫的声音发着颤,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卫子夫正在叠放行囊的手,猝然停住。
那件她亲手为弟弟缝制的狐皮坎肩,悄无声息地从指间滑落,坠在冰冷的地砖上。
殿内明明温暖如春,她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功高震主。
分化兵权。
刘彻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一如前世,用最锋利的外甥,来敲打战功赫赫的舅舅。
用一柄更年轻、更无畏的刀,来丈量那座已经太过巍峨的大山。
这一切,仅仅是开始。
“娘娘。”
影子的身影如烟雾般在角落里浮现,递上一张字条。
卫子夫展开,指甲几乎要掐进锦帛里。
“夏侯颇与李敢、李广利兄弟往来甚密。”
“另,平阳公主府近来车马不绝,多为对太子册立不满的宗室老臣。”
卫子夫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光已沉淀为一片死寂的寒潭。
“影子。”
“在。”
“派人盯死夏侯颇,他见了谁,说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许漏。”
“另外,查清李敢在军中安插的所有人,拟一份名单,立刻送到大将军府上。”
“喏。”
影子身形一闪,融于黑暗。
卫子夫走到窗前,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声音低得仿佛自语。
“长安的风,要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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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立春。
建章营,马厩。
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凝固的血色。
卫青用一把旧梳子,一遍遍梳理着战马的鬃毛,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与这不会说话的伙伴。
“舅舅。”
霍去病提着两坛酒走进来,身上的玄铁甲胄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将一坛酒抛了过去。
卫青稳稳接住,揭开泥封,仰头便灌。
辛辣的酒液如一线火,烧灼着他的喉咙与五脏六腑。
“舅舅,”霍去病看着他,眼神复杂,“此战……”
“不必多说。”
卫青打断他,声音因烈酒而沙哑得厉害。
“战场之上,没有舅甥,只有大汉的将军。”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投向血色浸染的远方,那里是大漠的方向。
“河西地貌复杂,匈奴的斥候比狼还狡猾,不要全信舆图,要信你自己的眼睛。”
他顿了顿,最后只说了三个字。
“活着,回来。”
这是叮嘱,也是命令。
霍去病沉默着,将坛中烈酒一饮而尽。
“砰!”
酒坛被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舅舅放心。”
他转身,大步离去,玄甲铿锵,背影再无一丝迟疑。
卫青看着那道与自己年轻时何其相似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许久,才缓缓举起酒坛,将剩下的烈酒,尽数洒在身前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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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楼。
平阳侯曹襄被一群勋贵子弟簇拥着,酒气熏天,满面红光。
“……我母亲已向皇后提亲!那卫长公主,迟早是本侯的囊中之物!”
话音未落。
“吱呀——”
雅间的门,被无声推开。
满室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门口逆光处,站着一个身着玄甲的挺拔身影。
他没发出任何声音,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却让整个雅间的温度骤然下降。
骠骑将军,霍去病。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曹襄脸上。
曹襄的酒意,瞬间被冻醒,脸上血色褪尽。
“霍、霍去病!你……你想干什么?!”
霍去病缓步走到桌前,拿起曹襄那杯未来得及喝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他反转手腕。
那只名贵的琉璃杯,被他口朝下,稳稳地、无声地按在桌面上。
杯子没有碎。
但这份安静的压力,却比任何巨响都让人心悸。
“我离京之后,管好你的腿。”
霍去病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别往你不该去的地方跑。”
他微微倾身,凑近脸色煞白的曹襄,吐出的气息仿佛还带着漠北的冰霜。
“等我凯旋,会亲自向陛下,讨我应得的赏赐。”
“你若在我离京期间,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残酷而锋利。
“我不介意,让平阳侯府,换个主人。”
说完,他直起身,再没看瘫软在椅子上的曹襄一眼,转身离去。
“霍去病……跋扈……哼!”
曹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唇哆嗦着,不甘心地骂了一句,声音却虚弱得像蚊子叫。
……
大军开拔。
霍去病拜别了卫子夫和刘彻,那骄傲如烈火的身影,汇入那片奔赴远方的钢铁洪流。
他没有去公主府。
只是在行至一个黑暗的街角时,猛地勒住马。
他抬起头,遥遥望向远处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
他知道,她就在灯下。
窗棂后,刘纁紧紧抱着那把匈奴宝匕,也正看着他。
她看见了他。
看见他只是片刻停留,便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决绝地汇入黑暗,再无留恋。
连一句道别,都不肯给。
泪水,瞬间在眼眶里打转。
可下一秒,她死死咬住嘴唇,眼神中的悲伤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
“混蛋……”
她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冲到妆镜台前。
拿起那把冰冷的宝匕。
“咔嚓。”
一缕青丝,飘然落地。
……
大军出塞五日,进入茫茫戈壁。
白日黄沙漫天,夜晚寒风如刀。
霍去病治军极严,每夜必亲自巡营,检查岗哨与兵士状况。
这夜,他巡视到一处新兵营帐,脚步忽然顿住。
他已经留意这个新兵好几天了。
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交流。
体力差到几乎拖累全队,每次拉练都落在最后,却总用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死死撑着,从不求饶。
最可疑的是,此人擦拭兵器的动作,与其说是在保养,不如说是在描摹,带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珍视。
细作?还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弟,来军中镀金?
他大步走过去,带着一身风沙与寒气。
那士兵察觉到他靠近,身体猛地一僵,将头盔压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
“抬起头来!”
霍去病的声音,冰冷,不容抗拒。
那士兵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依旧死死低着头,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地里。
霍去病的耐心耗尽。
他猛地伸手,一把掀飞了那顶明显不合身的头盔!
一瞬间。
被强行束缚的青丝如黑色瀑布般倾泻而下。
昏暗的火光中,一张混合着烟灰、汗水与无尽倔强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双他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明亮眼眸,此刻正圆睁着。
惊慌,愤怒,还有一丝被当场抓包的委屈与不甘。
霍去病的呼吸,骤然停滞。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的先锋营里。
这个他即将带往九死一生之地,与匈奴人血战的地方。
藏着……
大汉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卫长公主——刘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