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情绪干尸
锈水街的黎明,是被管道内淤积了一夜的腐败物,在晨间第一波工业废水冲击下翻涌而出的闷响唤醒的。酸臭的气息陡然浓烈,如同无形的潮汐,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沧溟的身影,出现在第三号主排污管的巨大出口附近。这里地势稍低,各种垃圾被水流冲刷至此,沉积下来,形成一片由破铜烂铁、腐烂有机物和无法辨识的工业废料构成的、缓缓蠕动的“滩涂”。对锈水街的居民而言,这里是绝望的象征;但对某些人来说,这里也是“淘金”的场所——总能从垃圾堆里翻找出些许尚可回收的金属零件,或是瘾君子们不慎遗落的、未完全耗尽的劣质尘剂残渣。
沧溟需要这些。任何一点微薄的收获,都可能转化为延缓小禧痛苦的资源。
他的盲杖在粘稠的淤泥和坚硬的垃圾碎片间探路,“哒…哒…”声变得沉闷而黏连。杖尖划过锈蚀的金属罐,拨开泡胀的木质碎片,避开散发着危险化学气味的暗色水洼。他的感知如同精密的筛网,过滤着这片垃圾场杂乱无章的“回响”——金属的冰冷死寂,有机物的缓慢腐烂,残留尘剂的微弱能量波动……
突然。
盲杖的尖端戳到了某种不一样的东西。
触感并非坚硬的金属,也非软烂的有机物。那是一种……致密而缺乏弹性的韧性,像是彻底失去水分的皮革,又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压缩、凝固后的肉质。
他手腕微沉,用盲杖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几片破烂油布和缠绕的塑料条。
即使蒙着眼,即使感知被刻意收敛,那东西的“形态”依旧清晰地投射在他的意识中。
一具尸体。
男性,蜷缩的姿态,像是临终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败色,紧紧包裹着骨骼,没有丝毫活人应有的饱满与光泽。这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腐烂或干瘪,而是一种更彻底的、概念上的“空”。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即便在死亡后依旧圆睁的眼睛。
空洞。
绝对的、毫无生气的空洞。瞳孔涣散,虹膜黯淡,里面找不到丝毫曾经存在过的情绪痕迹——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惊愕,甚至没有茫然。就像两个被彻底掏空的孔洞,通往一片虚无。
典型的“情绪干尸”。
沧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皱。
这种死法,在锈水街并不常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某些禁忌的尘剂滥用过度,或者遭遇了掌握着诡异抽取技术的家伙,都可能造成类似后果。但……
他的感知进一步延伸,越过那令人不适的“空壳”表象,捕捉着更细微的残留。
刺鼻的铁锈味、污水的腥臭、垃圾腐败的酸气……混杂在一起,构成这片区域固有的气息背景。然而,在这浓烈的、属于锈水街的“真实”气味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淬毒银针般尖锐的异样气息,钻入了他的感知。
一丝腐朽中带着诡异甜腻的气味。
神血腐臭。
唯有他,或者说,唯有曾经触摸过那个层面的存在,才能从这污浊的混沌中,精准地将其分辨出来。
这气味,与昨天那具干尸如出一辙。
一天之内,两起。同样的“情绪抽空”,同样的“神血腐臭”残留。
这不是偶然。
不是普通的尘剂过量,也不是黑帮仇杀能解释的。有什么东西,带着属于“上层”的、不洁的痕迹,正在锈水街的阴影里活动,以凡人的情绪为食粮。
沧溟站在原地,蒙着黑布的脸庞微微低垂,对着那具空洞的尸体。盲杖的尖端依旧轻轻点在那灰败的皮肤上,仿佛在读取着死亡本身留下的、无声的控诉。
他需要报告给治安官吗?或许。但这意味着麻烦,意味着盘问,意味着可能暴露自己与这些“异常”死亡之间那微妙的、源自过去的联系。而且,治安官……比如那个赤焰,他们真的能处理涉及“神血”的事情吗?
更重要的是,这具尸体,这萦绕不散的腐臭,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危机,也是……线索。
追寻这气味的源头,或许能找到与“神血”相关的物品或信息,那些东西,在暗渠里,往往能换取惊人的高价,远非捡破烂所能比拟。为了小禧的药,他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
但危险,同样不言而喻。能操纵这种力量,留下这种气息的存在,绝非善类。
在他沉默权衡之际,远处已经传来了治安官巡逻队特有的、杂乱而略显仓促的脚步声,以及赤焰那带着不耐的、年轻的声音隐约传来。
“……妈的,又说这边有情况?最好别是哪个醉鬼掉进粪坑了……”
沧溟收回盲杖,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几步,身影融入排污管出口巨大的、投下深沉阴影的混凝土结构之后。
他将自己隐藏起来,如同融入了锈水街本身的黑暗。等待着治安官们发现这第二具“情绪干尸”,等待着看他们对此有何反应。
同时,他的感知如同最敏锐的猎犬,牢牢锁定着空气中那一丝渐渐开始消散的、腐朽的甜腻。
那是毒药的气味。
也是……可能的解药,散发出的、致命的芬芳。
第二章:情绪干尸(主角视角)
锈铁镇的黎明与黄昏并无本质区别,永远是那片压抑的、病态的铁锈色天空。我拖着比昨日更加沉重的麻袋——里面装着寥寥几块勉强能称之为食物的合成物,以及几枚品质低劣、几乎无法用于治疗小禧的“尘”——盲杖在熟悉得令人作呕的路径上点过,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哒、哒”声。
生存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掠夺。在这里,你掠夺垃圾,掠夺他人遗弃的、带有微弱能量的残渣,甚至,在更深的层面,掠夺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只为换取多一口喘息,多一刻与所爱之人相伴的时间。
小禧昨夜的高烧虽然暂时退去,但她哼唱的那段神代葬歌,如同最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在我的意识深处,不断释放着不安的毒素。那不是我应该,更不是小禧应该触及的领域。那属于一个早已被埋葬的时代,属于……我的“过去”。
我必须找到更多、更纯净的“尘”。不仅仅是维持,我需要弄清楚小禧身上发生了什么。而锈铁镇唯一稳定产出“尘”的地方,除了那些被大帮派控制的黑市作坊,就是遍布各处的排污管道。工厂排放的废水中,有时会夹杂着未完全分解的、低纯度的情绪尘晶,随着污水冲刷到出口,成为像我这样的拾荒者争抢的目标。
三号排污管出口,位于锈铁镇边缘,靠近锈蚀的金属围墙。这里地势较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滩。平日里,这里是拾荒者们不愿轻易踏足的“贫瘠”之地,因为能从这里冲刷出来的“尘”往往杂质极高,且极不稳定。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惯常的、刺鼻的化学药剂味和淤泥的腐臭。还有一种……更尖锐,更令人不适的气息。
我的盲杖尖端,在试探性地戳向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淤泥时,触感反馈回来一种异样的“坚硬”和“空洞”。那不是石块,也不是常见的金属垃圾。那触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乏”。
我眉头微蹙,手腕微微用力,盲杖拨开表面覆盖的、黏滑的污物。
一具“尸体”显露出来。
它半埋在黑色的淤泥里,面朝下,穿着锈铁镇最常见的、破烂不堪的工装。但令我心脏骤然收缩的,不是它的死亡——在锈铁镇,死亡如同呼吸般平常——而是它的“状态”。
它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血肉模糊或残缺不全的尸体。
它是……“空”了。
我用盲杖小心翼翼地将它翻过来。即使隔着布条,那具躯体的“形态”也清晰地呈现在我的感知中。
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色,紧贴着骨骼,像是被晒干、然后又浸泡过的皮革,失去了所有弹性和光泽。眼眶深陷,里面的眼球干瘪,瞳孔扩散,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没有任何内容的空洞。那不是死寂,死寂至少还残留着某种存在的痕迹。这是一种“被掠夺”后的状态,仿佛构成这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所有内在——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所有的情绪、记忆、乃至灵魂的底色——都被某种力量蛮横地、彻底地“连根拔走”,只留下一具徒具人形的、情绪意义上的空壳。
典型的“情绪干尸”。
在我的认知(或者说,那残破记忆深处的认知)里,这种情况极其罕见,也极其危险。情绪是生命能量的外在显化,可以被引导、被放大、被抑制,甚至被抽取利用,但像这样被彻底“抽空”,不留一丝痕迹,绝非寻常手段所能做到。这需要触及生命最本源的层次,需要一种……近乎“法则”层面的掠夺。
而更令我心神剧震的,是萦绕在这具干尸周围,那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无法忽视的气味。
刺鼻的铁锈味和排污管的恶臭试图掩盖它,但它如同水底的暗流,固执地存在着。
一丝腐朽中带着诡异甜腻的……
神血腐臭。
我的眉头紧紧皱起,握着盲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情绪干尸……神血腐臭……)
这两个元素同时出现,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情绪干尸,意味着某种存在,正在以超越常规的方式,大规模地、彻底地掠夺生命的情感能量。其目的未知,但其手段之酷烈,远超锈铁镇任何已知的势力或技术。
而神血腐臭……这味道,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我脑海中那扇被铁水焊死的、关于“过去”的大门。它提醒着我,某些我以为早已被埋葬、被终结的东西,它们的阴影,或许从未真正远离。它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这绝望的锈铁镇,在这污秽的排污管口,悄然重现。
是谁?或者……是什么,在制造这些情绪干尸?
这神血腐臭,是来自施害者,还是来自受害者本身?它与小禧哼唱的神代葬歌,是否有某种关联?
掠夺这些情绪能量,目的何在?是为了某种仪式?是为了滋养某种存在?还是……为了别的,更不可告人的目的?
谜团如同眼前的淤泥,浑浊而深不见底。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盲杖拄在淤泥中,感受着那具情绪干尸散发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空洞,以及那丝若有若无、却仿佛能腐蚀时空的神血腐臭。
小禧的葬歌,眼前的干尸,残留的神血……
命运的丝线,似乎正从不同的方向,向着某个焦点收拢。
而我,这个只想守护女儿黎明的盲眼乞丐,却被无情地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我缓缓蹲下身,不顾污秽,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干尸灰败的皮肤。指尖传来的,不是死亡的冰冷,而是一种更深的、万物终焉般的“无”。
我必须知道更多。
我必须找到源头。
为了小禧,也为了……我那不愿面对的过去。
我站起身,盲杖在淤泥中划过一个半圆,将周围的痕迹稍稍扰乱。不能留下太多我来过的迹象。
然后,我转身,拖着沉重的麻袋和更加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这片被死亡和诡异笼罩的排污口。
“哒、哒、哒……”
盲杖声在铁锈色的天空下回荡,节奏未变,但其承载的重量,已然不同。
情绪已被抽干,但真相的阴影,正越来越浓。